致盧伯屏一九二七年四月十八日

屏兄:

  明天要考試,忙着出題。而且還有廿本卷子(明天須要發出)今刻尚未改。剛從友人處回本屋,又接老哥哥十五號長信一封。於是又不得不寫這一封信,雖然也並寫不了許多。

  人愛一人,也要看人家受不受。兄對劍君,用心太過,亦是一病。固然有一種人,處處需要他人的撫愛(如一般的弱者是)。然而尚有一種人,卻極不願受他人的撫愛(如一般的強者是)。此在被愛者一方面說。若在愛者一方面說,則第一,愛人不可視所愛者爲己有。第二,不可必所愛者感激自己之愛。故愛實在是一種大犧牲。弟自信無此種犧牲力,故至今仍不能有所愛。兄則完全尚未夢見及此,故常常因爲愛而生出許多煩惱。提得起,放得下。兄既提不起,又放不下,怎生是好?

  紙盡了,另紙再寫。

  兄之愛季弟,有時亦太佔季弟爲己有,而不使季弟有自己發展之餘地。假使我真是吾兄之弟,您這個愛法,我簡直受不了,非同您鬧不可。季弟真是好弟弟。

  老兄動以“我心無他”自居,此是天字第一號大錯誤。“我心無他”是安慰自家的方法;而不是使他人瞭解自家的方法。兄來信以弟爲愛兄。弟之愛兄,即愛兄之“我心無他”。但世能有幾多顧羨季與兄相往還耶?總之,人世是如此:

  心有他,人家也許感激你。

  心無他,人家也許厭惡你。

  老兄懂不懂?承認不承認?

  兄動以好人自居,此亦大錯。譬如此次,劉家伯母怕你看信,你是大惱而特惱的,以爲伊侮辱你人格。你說你有生以來,不曾偷看人信;但人家卻怎會知道你向不偷看人信呢?老兄好像站在十字街頭大喊幾聲:都來看盧某這個好人!但過往的人不會有一個信你是好人的。他們會說是瘋子,是呆子,甚至於說是騙子。你待怎樣呢?生氣着惱是無濟於事的。

  朋友之中,除我之外,尚有君培與慧修兩人知兄最深。我與他們會見時,每次都要提起你來而長嘆。君培說你是無所爲的自苦着。我們幾個人自苦,都是爲了自家,你卻是爲了人家,假如不是無所爲。我之常給你開信,就是看你太自苦了。

  匆匆不盡,望自寬。

弟隨 十八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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