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周汝昌  一九五六年八月八日至十二日

  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;孔子則曰“加我數年,五十以學《易》,可以無大過矣”;稼軒詞則曰“六十三年無限事,從頭悔恨難追”;王靜安詩則曰“人生過去惟存悔,知識增時只益疑”。右公案一,話頭三,不佞廿餘年來時時往來胸中。今日看來,蘧公最老實頭,所惜文獻不足,無從曉得此公所知者是何等非;尤其重要的是,此公知非之後,將採取何種行徑耳。辛老子詞家本色,一味感傷,不必深究。王靜老太受叔本華氏哲學影響,懷疑之極,對於人生遂取虛無主義態度,令人讀之不覺遂如“子野聞歌,輒喚奈何”,當今之世,行不得,行不得。倒是尼父能積極有辦法,不佞疏學於《易》,無所知亦不識尼父爲甚底要學《易》,學了《易》之後,又將作些甚底,但只看“可以無大過矣”一句子,此是何等精神?斯大林同志如知此,或可以不犯錯誤乎?

八月八日下午


  蘇聯普里希文之小說,甚見重於高爾基,且譽之爲“寫作技巧已達到完美境界之作家”。其人生於一八七三年,不知今尚在人間否,然第二次大戰後猶存。在其散文《北極蜜》中開端有云:“晚近我有一個心愛的娛樂在腦中,喚起一個過去的朋友的記憶,把它用現在的眼光來衡量。”又云:“可以用現代的眼光來衡量我們的過去,以資吸取經驗教訓。”(用陳良廷譯文)後語或可爲蘧公知非註腳乎?普氏此文作於一九五〇年,頃則已近孔子“從心所欲不逾矩”之年矣。然所謂“吸取經驗教訓”者,必其人精力旺盛、心胸開闊、見地明確、意氣駿爽,乃可以與語此耳。糟堂年來體氣至不濟,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便即面貌豐腴、舉動輕快,腦力勞動稍一超過限度,病即隨之,雖服藥、注射、電療,亦無濟於事也。且所謂限度者,亦至有限,大約每日構思兩小時,不能連續三日。思之氣短。如何,如何!

八日上燈後復作此紙 手戰稍緩


  自五二年大病癒後,所寫寄言兄諸書,殆無有如此書之不成片段者,既不能有所更益,又恐言兄懸念,則亦不能不發寄,除告罪外,更無可說。

八月十二日午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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