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周汝昌  一九五六年一月二十九日至三月五日

  黃山谷謂“士大夫可百不能,惟不可俗,一俗便不可醫”。不佞弱冠時始知有此話頭,嗣後時時往來胸中不能忘,不惑而後,涉世漸深,閱人漸多,益有味乎斯言。先君子性嚴厲,然出語極雅馴,每臧否人物及所不當意,亦只曰“某也俗”,顧未嘗舉山谷語,想未見之耳,如見亦定必拈出也。而不佞幼小時固亦已知懍此誡矣,然“士大夫可百不能”一語,不佞後來卻斷斷乎以爲不可。居常告誡子弟,必須有一技之長,可以謀生,可以養家,即錮爐鋸碗、修理桌椅板凳,等而下之,挑水、擔糞,亦無傷。而吾家正值盛時,弟輩雖聞此語,亦悠忽置之而已。抗戰軍興,兵燹之餘,家產蕩然,舍弟輩流離困苦,有不能繼粥者,平居未嘗不嘆不幸而吾言中。洎乎今日,勞動是公民天職,黃語之不能成立,夫何待言?所可取者,“不可俗”三字耳。顧“俗”之一字其意義又當作如何解釋乎?舊日士大夫之所謂“不俗”,看花飲酒(一月廿九日上午)、登山臨水、弄月吟風、尋章摘句,其大較也。上之憤世嫉邪、痛哭流涕,適足以自戕;下之玩世不恭、遊戲人間,何補於生民?總而言之,直接底寄生蟲、間接底吸血鬼而已。“不俗”云乎哉,此在君子道消、小人道長之際,或亦自有其不得不然者在,而以現代之世界觀與人生觀言之,其意義果在何等?臥龍之“不俗”在其六出岐山,而不在其抱膝長吟;彭澤之“不俗”在其躬耕南畝,而不在其採菊東籬,換言之,能以六出岐山,乃可以抱膝長吟;肯於躬耕南畝,乃許其採菊東籬,不然者,抱膝長吟、採菊東籬,其“俗”入骨不復可耐也。際茲社會主義革命已達高潮之日,真所謂小人道消、君子道長之時,明時盛世,亙古未有,事業發展,人心振奮,抱膝長吟、採菊東籬可以勿論,顧今之所謂知識分子之“不可俗”,猶夫舊時代士大夫之“不可俗”,且又過之。“俗”者何?一智自矜、一得自誇是,滿足於已得底成就是,餘類推,茲不贅;“不俗”者何?學習是,工作是,批評與自我批評是。

一月卅日上午


  有周總理關於知識分子之報告,此真不必續寫。

三月二日


  星期一日雪後大風中按時上課,竟至中寒,連日四肢酸楚,至不可耐,昨日遂不得不告假。正剛來看,說吾兄得獎,病中聞之,欣喜無既。舊時政治制度腐朽黑暗,賞不足以爲榮,有時且足以爲辱;罰不足以爲辱,有時且足以爲榮。今茲則不爾,賞有功,罰有過,既屬當然,亦且必然。以兄之工作而受獎,正在不佞意中,其欣喜復何待言?正剛又述兄近來健康情形,如頭痛等等,不佞看來皆不是病,而是神經過度緊張所致,況且感覺銳敏、情感豐富,其結果必至於是,此或亦可謂爲不佞經驗有得之言。先儒謂“無入而不自得”,此或有語病;佛如來力誡其弟子“破煩惱惡”,“煩惱”而謂之“惡”,此語至有味,若馬克思列寧主義之世界觀與人生觀,兄已悉知,毋庸絮話。頭痛,草草。即頌

玉言吾兄健康

述堂白 三月二日燈下


  郵票用罄,此書竟至遲遲不能發出。病仍不愈,今日又告假,甚怏怏。

五日燈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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