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周汝昌  一九五三年五月二十九日至六月二日

  第廿書

司鐸書院有海棠四株,百年物也。自陷賊以迄解放,每花時必往一看,數曾和東坡《定慧院東海棠詩》紀之。月初玉言忽自蜀寄來和蘇詩一章,且考定書院爲清恭府之萃錦園,亦即曹雪芹氏家故園,而《紅樓》一書所謂爲“大觀”者也。小庵與院對門,病來三載未曾一到,今歲病起,而院門常關,欲到無由矣。玉言囑和作,冗中忽忽便已忘之。今日五更夢醒,即枕上依韻成篇(五月廿九日)

常喜鬥雞望若木(紀渻子爲王養鬥雞曰“望之若木雞”矣。事見《莊子》),最嫌高人立於獨。紅樓大觀跡已陳,尚勤李廣且從俗(小庵之西有尚勤衚衕,明之張皇親衚衕。其曰李廣橋者,則明之李公橋也,俗多不知)。前海後海橋無蹤(自小庵北至後海南岸,南至前海北岸裏許間,凡爲新舊橋者六,李廣橋其一也,今皆夷爲平地),千年萬年陵爲谷。百尺天半起高樓,眼前別有新華屋。茫茫塵劫一剎那,芸芸衆生皆骨肉。杜陵老子今猶生,吾廬獨破死亦足。所惜不作海棠詩,空雲麗人貞且淑。君今賦詩要和章,我亦空腸轉枵腹。未養一寸二寸魚,相對三竿兩竿竹。名花咫尺不得看,焉得登高一縱目。詩人自古例遠遊,射魚政爾當居蜀。爾來下筆箭離弦,遂教每發必中鵠。自憐衰廢學殖荒,莫問更唱誰家曲。放下拳頭兩無聊,喚作竹篦也不觸。


去歲曾有書與玉言,謂蜀中海棠花事之盛甲天下,玉言明春載酒看花,如有篇什幸寄示以當臥遊。而玉言今春乃無一詩,頃雖和得東坡海棠七古,顧仍無一語及蜀中花事,餘意頗不能平。今日小窗坐雨,不能外出散策,因再和蘇詩,寄似所以讓之也(五月卅日)

莫教此心如枯木,莫教此身落孤獨。爲文要須能無文,脫俗第一先從俗。鬱郁百嶺總學山,淵淵虛懷常若谷。杜陵老子千載人,所恨牽蘿補茅屋。述堂病起將一年,坐久髀裏復生肉。射魚村人作壯遊,底事搔首心不足。閒愁閒悶未消除,此身此世何由淑。腹中稿成懶寫詩,先生未免太負腹。少城花好不看花,小庵無竹尚名竹。縱使三日成耳聾,金篦遣誰爲刮目。上都春事一宵風,夜來夢魂西入蜀。張蓋同出碧雞坊,大似奮翅雙黃鵠。紅錦紫綿匹似人,煙籠霧潤闌干曲。君問此願幾時還,海猶可煮山可觸。


  我詩比似有小進益,所惜多寫和蘇,不免文字遊戲之譏。然此二章如無玉言之囑託,亦不能有也。至末章或發箴誡之言者,即以玉言來書往往有抑鬱不平之氣流露於字裏行間。眼高心狹,述堂自亦未免,然檢點平生,於此受害不少。於以知憤世疾邪不獨無濟於事,且更有傷於生。攜家遠遊,生計爲累,憂能傷人,其何以堪?故不覺其言之切。玉言必了吾意。葛佖同志來借書,曾以設法使玉言北檢爲囑,惟當今之世,去就之際,有不能專爲個人計劃者,俟到津後與王老弟一談再作校計。成否不可必,亦不必必耳。玉言以爲爾不?

  正剛昨日下午來小庵暢談二小時許始辭去。此公比於韻文語言有新造詣,言上座似落其後。此非數言可了。匆匆,姑止是。此上

玉言賢友史席

述堂拜手 國際兒童節日下午


(廿書之附)


  刻定月之廿一日“去”京,復書請寄天津馬場道天津師範學院中國語文學系轉。“去”字必如此用。玉言每每說“去津”,非是。“去國”一詞之義,准此。

  “且”有而且、況且、暫且諸義。“且安天”,不須改。杜詩:“存者且偷生。”又《水滸》李鐵牛大哥曰:“我且不要吃哩。”皆可爲證。

  關於“大觀”舊址,第十八(?)書所說,小有誤(誤以定府之“神父花園”爲“大觀”也),若此次和蘇第一章序中所言,即不誤。述堂顢頇,習與性成。入大觀園,不知多少次,所注意者,海棠、凌霄花、銀杏樹……至於屋廬,都不在意。然大原因亦在佈置建築,俗不可耐,雖強記,亦不能記得住耳。略圖會當乞鄰而與,而行期迫促,不暇及此,諒之。

玉言再鑑

述堂又白 二日早


  “神父花園”與“司鐸書院”爲兩地。前者在定府,後者在恭府。定府在街西,恭府在街東。此乃與《紅樓》之東西二府,正反一過。小說家言,每每變幻其辭,使後人難於捉摸,古今中外,莫不胥然。雪老於此,正復爾爾。家六吉與餘第二女子子之英當年在輔大美術系讀書時,其教室即在司鐸書院。玉言可直寄家弟,令其作一略圖。

同日又書


  此頁寫來極潦草,然分兩亦自不輕,玉言當自知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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