致周汝昌  一九五三年四月十一日

  第十八書玉言兄:

  昨日上午寫十七書竟,裹封親至校前郵亭發寄。亭中人衡了一下之後,乃曰:“四千。”而囊中僅有兩千而強,愛人手下刻亦只有少許菜錢,遂不得不先“食”後“信”。(“民以食爲天”,“民無信不立”。)擬於十三日領得“工資”後,再行投郵也。昨竟日狂風,“窮”極之下,憤而“走曠”,至什剎海畔一小理髮店中,令薙匠將長髮剪短,聊以快意(理髮只須兩千)。下午睡起無聊,取蘇帖讀之,見冉公自書詩《次韻王晉卿(即〈水滸〉第一回中之“小王都太尉”也)送梅花》,遂摹一過,又和其韻亦成一章。中有句雲:“三年病廢臥竹庵,此身常爲親厚痛。四海皆准周道新,無孔不入瀉地汞。但得長作孺子牛,不辭永睽雲間鳳。”自謂落韻頗穩,不減元唱,尊意云何?(讀東坡自書詩稿帖,陸續已和得四首,冗中不復寫寄。)詩既和得,天已入夜,洗腳上牀,憤氣乃銷。玉言讀至此,必笑山翁孩子氣十足也。

  今早院中乃有微冰。上午仍出散策至後海岸,風勁甚。(師大校長辦公室又遣兩人來相挽留,叵耐之至。)今春天氣之壞,乃不佞旅京廿餘年所未嘗遭逢者,使在病中,必不能堪,茲乃日日外出散策,未嘗以陰寒風霾而中止,亦未嘗傷風咳嗽,體力之長進,可以告慰長想也。下午睡起覺兩臂作楚,但意緒怏怏,必須有以排之,乃取晉唐諸賢法帖臥牀上讀之,漸讀漸迷,神與古通,此樂真不減“左顧右抱”;當此之際,郵差乃送來四月三日大札,今日於是“福”乃“雙”至矣。不足爲外人道也。

  “呼保義”已破案,大快事,大快事!餘前此已言,“線索既得,破案有日”,今果爾矣。“被人呼保義”,“呼”,本作“叫”,似仍以作“呼”爲是。何以故?依詞律,此句當爲“仄平平仄仄”耳。《論施》已脫稿寄京,尤可喜,尤可喜!但未悉何日始能印出,一飽眼福耳。

  “一鑑”、“半鑑”,“鑑”當爲“監”之訛。昔者太學稱國子監。(昨日下午寫至此,全甥來,乃擱筆。)太學生稱監生,其在太學讀書者即曰坐(或“入”)監讀書。自明以來,國子監所刊經籍號爲“監本”。然則《水滸》所謂“讀一鑑之書”、元曲所謂“讀半鑑書的秀才”之“鑑”,豈不爲“監”之訛耶?洪太尉自炫其博學,故曰“讀一監之書”,意若曰所有太學中之藏書,無一不讀也。至如秀才,雖屬黌門,尚未登第,故曰讀半監書,傲而謙,謙而傲矣。“監”有平、去二讀:“監”獄字讀平,國子“監”字讀去;犯罪人坐“監”牢獄字讀平,士子坐“監”讀書字即讀去。殆以示區別乎?無義可求也。“鑑”亦去聲字,自當爲“監”之訛。

  述堂十年來乃與雪公故居臨,又曾數至大觀園中,亦曾一出“北門”,若非兄爲點破,幾至蹉過。司鐸花園(今在師大後,師生可以自由出入矣)規模不大,不足當《紅樓》之“大觀”。大抵小說家言踵事增華,古今中外莫不胥然,不可刻舟以求劍;或古蹟淹沒,後人重造,乃失前規,亦未可知。安得射魚人北來親至其地而一勘之?又來書所謂“興元寺”當爲“興化寺”。今師大在定阜大街(注:此當是後起之名,在曹邸成爲定王府之後。其街與護國寺成一直線,不應別立一名也),西連護國寺街,其南即興化寺街也。匆匆。敬頌

玉言吾兄健康

顧隨 四月十一日早起於大觀園後身(後身,


京語,非前身之對)紅樓中東府之西鄰


  今師大理學院(前輔仁男校)乃定王府,其前之定阜(府)大街即以此得名,當即《紅樓》之西府。東隔一巷(北爲李廣橋西街,南爲龍頭井),今師大本部(前輔仁女校)乃恭王府,當即《紅》書之東府。度其初皆當爲曹氏舊業,其後籍沒,清室乃以分賞定、恭二王耳。

  二府之間有一溝,北通後海(積水潭、靜業湖),南通什剎海(前海)。(定府址高,此水甚淺,決不能如紅書所云引至牆內。)大雨後水流甚急,間有魚可叉。平時藏垢納污,臭溝而已。述堂每往來輔大男女兩校,從小橋上過,春秋夏三季輒爲之掩鼻。今已由政府加工改爲下水道,上夷爲馬路。所有諸橋皆拆去,即所謂李廣橋者,亦歷史名詞矣。(李廣橋,明李姓太監所建,原名李公橋。見劉同人《帝京景物略》。)北門爲德勝門,當自不誤。德勝門外多水,葦、塘當然亦有之。門之西爲水關,西山諸泉水入城皆由此,亦即前後海、北海、中南海之來源也。

  竹庵左近尚有張皇親衚衕,明崇禎帝張後之母家也,今改尚勤衚衕,俗不可耐。書至此,忽覺小庵附近,乃有許多古蹟,大可發思古之幽情。赴津後,當無如是住所矣。

  因張皇親衚衕聯想及於京師衚衕名至有風趣。即如“百花深處”(俗或簡稱“花深處”,尤可愛)、“杏花天”,如不說明,玉言未必知其爲小巷也。忘記於何書見說“百花深處”舊時代樂戶所居地也。“杏花天”,尚不知其出處。亦有至鄙俚而仍不失爲風趣者,但不知何時已改換,大抵辛亥革命後事也。如“王八蓋”今爲“萬寶蓋”,“豬尾巴”今爲“知義伯”,“狗尾巴”今爲“高義伯”,“大啞巴”、“小啞巴”今爲“大雅寶”、“小雅寶”,“大席兒”今爲“大喜”,改得皆不十分高明。至如大、小“牆縫”之爲大、小“翔鳳”,“狗窩”之爲“高臥”,“燒酒”之爲“韶九”,但有虛名,都無實義,何所取哉?“絡車衚衕”改爲“羅車衚衕”,則不辭矣。亦有仍舊貫者,如大、小“柺棒”,大、小“金絲套”,“劈柴”“牛排子”之類。但似亦有不便不更換者,如西單之壽比衚衕,“壽”原爲“臭”,“比”原爲女根,此而不改,殊覺不雅,此或由於吾輩小資產階級意識作祟耶?其在西洋,惟於阿佐林、巴羅哈兩大作家之小品文中,見西班牙京城馬德里乃有類似以上云云之巷名耳。至於紐約,則多少號、百勞匯(BROADWAY)而已,其俗尚可耐耶?於是亦可證吾民族之高古樸實,不獨舊跡繁夥足以發思古之幽情也。獨坐無俚,書此,再發射魚村長一笑。

古貝人上言 十一日上午


  宋史載貝州民王則反,文彥博(潞公)平之。貝州即清河縣。不佞幼時鄉居,尚聞人談王小二造反事,亦絕好農民起義之資料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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