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辛修甫要章秋谷同到蘇青青那裏去,看看他的真假何如。章秋谷連忙搖手道:“如今的時候,就是我親去試驗他,也試驗不出來的了。你若就是這樣不問真假,糊裏胡塗的把他娶了回去,便也不必去說他。若真個的要試驗他的真心,我卻有一個主意在這裏。這個時候卻不能和他見面,只要你肯割愛就是了。”辛修甫聽了,不懂他是什麼意思,眼睜睜的看着他。
秋谷見他不懂,便又和他說道:“你們這位貴相好,如今既然除了牌子想要嫁你,自然是不接別人的了。”修甫聽了,點一點頭。秋穀道:“如今的時候,要試倌人的真假,只有一個法兒。兩個要好的朋友大家預先約齊了,去同做一個倌人,卻只作大家不認得的一般。又故意的大家賭氣吃醋,你罵我,我罵你的,聽那倌人的口氣怎麼樣。雖然堂子裏頭的規矩,對着姓張的照例要罵姓李的,對着姓李的又照例要罵姓張的,卻是那裏頭的輕重情形總有些看得出來的。到了那個時候,兩個人約齊了,大家當着那倌人的面前說出真情來,把那些背後的話兒,都一古腦兒講得個明明白白。雖然計策來得毒些,卻除了這個法兒,再沒有第二個法兒了。”
辛修甫聽了,拍手稱是道:“這個主意果然來得十分挖掐。”說到這裏,忽然頓了一頓道:“但是他如今是不接客人、不做生意的了,卻怎樣的再去試他?”秋谷微笑道:“只要你不要掀翻醋罐,我自然有個法兒去算計他。”辛修甫想了一想,奮然說道:“罷了,被你這般的一說,把我說得果然疑惑起來,只得要憑你去把他怎樣的了。”秋穀道:“既然如此,明天你就和他坐馬車到張園去。到了張園,你只推說有緊要的事情先要回去,那時你便坐了馬車先走,只說等一會兒再打發馬車來接他。到了這個時候,你就交代給我,不用管,我自然有我的法兒。”修甫嘆了一口氣道:“也只得如此的了。”
到了明日,果然辛修甫如法泡製的同着蘇青青到張園去。
進了安塏第,就在進去的地方揀張桌子,泡一碗茶。剛剛坐下,早見那位章秋谷換了一身衣服,刺斜裏劈面走過來。那時四月中旬天氣,章秋谷穿著一件白紡綢長衫,襯着一件玄色外國紗馬褂,豐裁朗朗,儀表亭亭,翩翩潘玉之姿,濯濯王恭之度,眉稍斂意,眼角含情,面白頤豐,神清氣爽。辛修甫見了,覺得眼光一動,便故意別轉頭去,只作沒有看見。章秋谷走近身來,恰恰的和蘇青青打個照面。蘇青青忽然擡起頭來,見了章秋谷,不由得呆了一呆。那一對秋波,就不知不覺的射到章秋谷身上來。章秋谷見了,知道有些意思,便軟軟的飛了一個眼風,蘇青青回頭一笑。秋谷又把手中的一方絲巾對着蘇青青揚了一揚,蘇青青把頭一低。章秋谷便急急的走了過去,偷眼看辛修甫時,只見他呆着個臉兒,正把眼睛注在那邊桌子上一班倌人的身上。秋谷暗想:裝得狠是相像。便故意去各處兜了一趟。
慢慢的走回來,果然辛修甫已經走了,蘇青青一個人坐在那裏,手託香腮,呆呆的在那裏出神。見了章秋谷走過來,便有意無意的瞟他一眼。章秋谷微微的笑着,索性立到蘇青青對面去,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。看得個蘇青青不好意思起來,不覺“嗤”的一笑,對着秋谷把頭略略的搖了一遙秋谷索性走近一步,對着蘇青青笑道:“我們兩個人面熟得狠,好象是認得的。請問可是前年在西鼎豐的蘇青青麼?”蘇青青聽了,粲然一笑道:“倪正是蘇青青,格位大少貴姓?”秋穀道:“原來果然是青青先生,我的眼力果然不錯。你可還記得那個時候在你房裏頭借幹鋪的章二少麼?”原來章秋谷以前本來沒有做過蘇青青,明欺他們做倌人的張三李四,身上的客人多得狠,那裏記得出來?當下蘇青青聽了,想了一回,想不起來,只得笑道:“二少,對勿住,隔仔幾年,倪直頭忘記脫格哉。”秋谷一面和他說話,一面故意把眼光只顧向他身上溜來。蘇青青見了,心上甚是高興,便指着旁邊一張椅子道:“二少,耐請坐哩。”秋谷便也軟綿綿的坐了下來。兩個人談了一回,談得十分密切。秋谷一面和他講話,那桌子底下的腳未免要不規矩起來。蘇青青只是微微的笑,不說什麼。
秋谷正和蘇青青講話,忽然叫了一聲“呵呀”道:“我聽人說,你就要恭喜嫁人,可是真的麼?”蘇青青斜了他一眼,並不開口。秋谷嘆一口氣道:“那個娶你回去的客人,也不知是那一世裏修來的福氣。”蘇青青故意嗔道:“耐勿要來浪瞎三話四哉。”說着,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。秋谷趁勢低低的附耳說道:“等回兒請你到一品香去,不知你肯賞光不肯賞光?”蘇青青不答,只略略的點一點頭。秋谷便又向蘇青青耳旁說了幾句,蘇青青不覺臉上一紅,呸了秋谷一口道:“勿要來浪像煞有介事!”一會兒,蘇青青的馬車來了。蘇青青便立起身來,把秋谷瞟了一眼,往外便走。秋谷會意,連忙隨後走出安塏第,坐上自己的馬車,緊緊的跟着蘇青青的馬車。一路上追風逐電的跑到一品香門口停下,兩個人一同下車進去。
自這一天起,章秋谷放出全付的工夫籠絡那蘇青青。當日晚上,就和蘇青青有了交情。辛修甫得了這個信息,雖然心上有些酸氣,卻也無可如何,只得依着秋谷的分付。到了明天一早,便趕到永吉里來。進了永吉里的弄口轉一個彎,只見一家門首寫着“姑蘇歸公館”的五個字兒,暗想這裏是了。便一一依着秋谷的話兒,推門進去。見秋谷的車伕站在門內,見了辛修甫,把手招招,又往屏門背後一指。修甫會意,輕輕的轉進屏門,走上樓去。見上首的一間房門,果然房門虛掩,便站在門外,輕輕的咳嗽一聲。只聽得房內也是輕輕的一聲咳嗽。修甫得了秋谷的暗號,方纔放大了膽一腳跨進房去。只見銀鉤不動,錦帳低垂,寶鴨沉沉,房櫳寂寂。修甫搶進兩步,揭開帳子。章秋谷已經坐起身來,見了修甫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只把一隻手指着裏牀。修甫舉眼往牀裏看時,果然見一個少年女子,側着身體向外睡着,星眸不起,寶靨微紅,剩粉末銷,殘指猶膩,兩隻玉臂雙雙的拋在牀外,一頭黑髮軟軟的堆在枕邊。原來不是別人,果然就是他那位現在情人、將來愛寵的蘇青青。辛修甫見了又好笑,又好氣,不由分說趕過去扯着蘇青青的一隻手,把他拉了起來,口中大聲喝道:“你這不要臉的東西,幹得好事!”蘇青青正在香夢迷離、春情撩亂的時候,忽然被修甫扯了起來,又是這樣的大聲一喝,早把個蘇青青在睡中驚醒,大吃一驚,直嚇出一身香汗。連忙開眼看時,一眼光見了辛修甫對着他怒氣衝衝的,口中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麼。又見章秋谷也在那裏嘻嘻的看着他笑。這一來,只把個蘇青青攪得心上胡塗起來,好象是做夢的一般。看看這個,看看那個,一句話也說不出。
修甫又向他喝道:“你已經收了我的定錢,除了牌子,怎麼如今又和別人吊起膀子來?”蘇青青聽了還是摸不着頭腦。
看着章秋谷立在牀前,好似沒事人兒的一般。蘇青青心上越發的不得明白起來,呆呆的坐在牀上,一言不發。
章秋谷見了,便走過來對着蘇青青打了一拱,口中說道:“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不是,你不要生氣。”蘇青青聽了這幾句話兒,又見章秋谷得意揚揚的對着辛修甫只是笑,想了一想,心上方纔恍然大悟,徹底澄清,知道是他們兩個人串合了做弄他的。到了這個時候,憑你蘇青青的臉皮再厚些兒,也由不得滿面上漲得通紅,低下頭去。辛修甫又大聲問道:“你以前和我講的話兒是怎麼講的,如今又怎麼平空的變起卦來,這是個什麼道理?”蘇青青聽了,頓了一頓,一時回答不出,只好低着個頭,嘿然不語。辛修甫冷笑道:“你裝聾做啞的,難道罷了不成?”
蘇青青到了這個時候,明知道事情已經決裂,心上便定了主意,挽一挽頭髮,跨下牀來對着辛修甫道:“辛老,耐末也勿要動氣,聽倪好好裏搭耐說。格件事體是倪自家勿好,對耐勿起。故歇事體已經弄到仔實梗格樣式,也勿必再去說俚。格辰光倪搭耐兩家頭格閒話,賽過勿曾說,黑板浪寫白字,揩脫。
下轉耐肯照應倪格,請到倪小地方去坐坐,請請客,碰碰和,繃繃倪場面,格是再好勿有。耐真正勿肯照應倪格,倪也叫嘸說法。不過格個辰光,端午節要到快哉,倪末探脫仔牌子預備嫁人,勿做生意,故歇再要掛仔牌子做起生意來,格末真正尷尬頭。”
說到這裏,章秋谷不覺喝一聲採道:“好得狠!這幾句話兒,真是說得道地--”一句話還沒有說完,早被蘇青青一把拉住了道:“耐到好格,倪搭耐咦嘸撥啥冤家,啥事體耐要搭倪實梗混俏?倪末總算上仔耐格當哉,耐倒底打算那哼?”說着,又走到辛修甫身畔,握着他的手,親親切切的說道:“辛老,倪末總算上仔別人家格當,對耐勿起。耐也勿作興格噓!
耐自家想想看,阿有點心浪意勿過?上海灘浪好好裏格人家人,上別人當格多熬來浪,勿要說啥堂子裏向格倌人哉。倪老實搭耐說仔,故歇辰光倪就懊悔勿轉格哉。不過嫁人是嫁人,要好是要好,嫁人格事體勿成功,倪兩家頭要好是嘸啥勿成功嘛。”辛修甫起先只說蘇青青一定要扭結固結的和他不肯開交,預備着許多決絕的話兒,要燥燥他的脾。不想蘇青青不等他開口,先自大大方方的講出這樣一番說話來,心上也暗暗的贊他,倒不好再說什麼。如今又聽了這幾句話兒,只覺得心上非但並不恨他,倒像覺得自己真個有些不是的一般。推開了蘇青青的手,微微笑道:“算了罷,不用再提了。我們從此不提今天的事情。”蘇青青回過身來,指着秋谷,把金蓮在地下一頓道:“纔是耐勿好!”秋谷不去理會他的話兒,卻對着他把一個大指一伸道:“真正利害,不愧是個頭等名角!”
蘇青青想了一想,倒笑起來,口中說道:“唔篤格兩個人,直頭是少有出見格,阿有啥兩家頭串通仔合着一隻靴子。”蘇青青說到這裏,面上也紅了一紅,頓住了口不說下去。章秋谷和辛修甫聽了,都笑起來。秋谷笑着走過去,拍一拍蘇青青的肩頭道:“這樣說起來,你這個靴子定是內城定造的上等京靴了。”蘇青青聽了,忍不裝撲嗤”一笑。自此以後,蘇青青要嫁辛修甫的這件事兒,雖然被這位章秋谷平空打散,辛修甫同着章秋谷兩個卻依然在他院中走動。
一言表過不提。只說章秋谷在上海住了幾天,把匯豐銀行裏頭的存款,果然一古腦兒提了出來,回到常熟去,存在一個大昌當鋪裏頭。把家事佈置了一番,便又到上海來。原來辛修甫見章秋谷到了上海,便再三再四的邀他仍到書局裏頭去,章秋谷便也答應。此番再到上海,卻和以前在上海的時候大不相同,陸麗娟和樑綠珠都不知到那裏去了,習鑿齒再到襄陽,桓司馬重來灞水,搖落江潭之柳,淒涼湘水之波,狠有些兒滄海桑田的感慨。更兼看着自己這般境遇,樁萱凋謝,朋舊銷沉,十年湖海之遊,一霎邯鄲之夢,司勳落魄,阮籍猖狂,感身世之無聊,撫頭顱之如許,便不知不覺的鬱鬱不樂,黯然神傷。
就是這樣的過了幾個月。忽然東方小松從廣東解餉回來,一到上海,便先去看章秋谷。章秋谷見了方小松,不覺心中大喜。良朋久別,知己重逢,自然有一番款曲。兩個人暢敘了十多天。方小松見秋谷鬱郁不快,懷着一肚子的牢騷,便勸他同到廣東去頑一趟。秋谷也爲着廣東地方是個最先通商的口岸,又是南洋羣島的門戶,本來心上狠想去遊歷一趟。聽了方小松邀他同去,心上十分高興,便一口答應。又和辛修甫說了要告幾個月假到廣東去。辛修甫挽留不住,只得由他自去。章秋谷又薦了貢春樹暫時代理書局裏頭的事情,自己便同着方小松到廣東來。
到了廣東地方,休息了幾天,方小松備酒和他接風。席間的陪客除了幾個同鄉候補官之外,有一個實缺潮州府知府程梅谷程太守,現充法政學堂監督,是個進士出身,和方小松是極要好的朋友。久已聽得方小松說起這位章秋谷先生的大名,和秋谷談得十分合式。秋谷看了這位程太守生得豐裁出衆,氣概非常,兩隻眼睛炯炯的光芒直射,知道不是個尋常人物,便也肅然起敬。
到了明天,程太守便託了方小松致意,要請章秋谷當個總教習。章秋谷起先不肯,只說我是到這裏來遊歷一下的,至多不過幾個月的勾留,何必多此一舉。當不起程太守再三再四的敦請,方小松又勸他道:“你就藉着這個機會到學界裏頭去閱歷一下也好。到了要回去的時候,你只顧辭了館地回去,他也決不能勉強留你。”秋谷聽了,一想不錯,便也點頭答應。自此以後。秋谷便把行李搬到法政學堂去,每天三四點鐘的課程倒也不覺得辛苦。
這一天,秋谷方纔完了課程,正要想到方小松那裏去,忽然家人傳進一個帖子,說水師提督黎繩甫黎軍門來拜。秋谷聽了,心上覺得詫異。接過帖子來看了一看,心上想道:“這位黎軍門聽說在廣東聲名狠好,雖然和我同鄉,曾有一面之識,卻向來沒有什麼來往,怎麼忽然紆尊降貴的拜起我來?這是什麼原故?”想着,便叫那家人出去請黎軍門在花廳上坐,自己換了衣服,立刻出來見了那位黎軍門,不免大家要說幾句套話。
原來這位黎軍門知道章秋谷是個江南名士,所以先來拜會。章秋谷一面和黎軍門說話,一面細細的打量這位黎軍門時,只見這位黎軍門生得虎頭燕額,猿背狼腰,聲若洪鐘,目如閃電,真是個桓桓名將,矯矯虎臣。那談吐舉止,更是高華名貴,俊雅無儔。秋谷看了,心上暗暗的讚歎。更兼這位黎軍門沒有一些兒官場裏頭的習氣,也不擺什麼架子,和秋谷談了一回,覺得甚是契合。直談了一點多鐘,方纔走了。隔了一天,秋谷少不得要去回拜。黎軍門接着,又談了好一回,便約秋谷明天在他衙門裏頭吃飯,秋谷應了別去。
到了明天,差不多十點鐘還沒有到,黎軍門便來催請。秋谷到了那裏看時,見方小松也在坐中,其餘的客也都是些素來相識的同鄉。一個姓楊的楊安之,也是個江南名士,書畫俱精,卻是黎軍門那裏的文案。有兩個姓江的,卻是同胞兄弟,一個叫江伯臨,一個叫江仲吉,都是廣東候補知府,也都少年英俊,倜儻不羣。還有一個姓陸的陸善卿,也是江蘇人。只有一個姓戚的戚珍三,卻是個四川人。當下大衆寒暄了一陣,相讓坐下。
黎軍門講起他自己平生的戰績來,如何如何的衝鋒打仗,如何如何的運籌克敵。講到緊要的時候,講得意氣飛揚,鬚眉欲動。
大家都不覺歎羨一回,黎軍門也謙遜幾句。
一會兒酒菜排齊,大家入席。黎軍門的廚夫是廣東全省第一個烹調名手,烹調出來的餚饌十分精緻。大家吃着,一個個都讚賞不置。
一會兒酒過三巡,食供五套,江仲吉便道:“悶酒無味,我們何不行過酒令消遣呢?”秋穀道:“我的性情素來不愛行什麼酒令。你想好好的吃酒,何必要來嘔什麼心血,絞什麼腦汁?還是拇戰覺得爽快些兒。”說着,黎軍門點頭稱是。大家拇戰了一回。江仲吉定要行令,便行了一回席上生風的射覆,大家吃了幾杯酒。
黎軍門道:“我們如今把射覆的字兒分作上下兩截,須要依着上下的次序,不準顛倒,還覺得耐些尋味。”大家聽了,都點頭稱是。方小松便說一個“布”字、一個“沙”字。楊安之想了一回,一眼看見江伯臨面前有一盤彩蛋,心上便明白了,便射了一個底下的“達”字。方小松點一點頭,大家一笑。戚珍三和陸善卿聽了,不懂他們說些什麼,便問道:“你們覆的覆,射的射,可好講給我們聽聽麼?”方小松道:“我是把一個‘蛋’字分作兩截,一個‘疋’字,一個‘蟲’字,上面的‘布’字是布疋,下面的‘蟲’字是蟲沙,他射的下面一個‘達’字,是蟲達,漢高祖功臣中之一。”說到這裏,江仲吉便道:“我給一個你射,看你射得着射不着我的上下兩個字兒,就是那京戲《翠屏山》裏頭‘殺山’兩個字兒。”方小松聽了想了一回,卻想不出。江仲吉道:“你吃一杯酒,我和你說了罷。”方小松果然幹了一杯。江仲吉把手指着案上一盤芥醬道:“上面是霜華殺草的‘殺草’兩個字,下面是‘介山’兩個字,是個‘芥’字。”方小松聽了,便忙忙斟了兩杯酒,放在江仲吉面前道:“你先吃了我一杯酒,再罰了一杯酒,我再和你講話。”江仲吉那裏肯吃,嚷道:“難道我這個覆得錯了麼?你先講出我的錯處來,我再吃酒不遲。”方小松道:“你這個‘殺草’的兩個字雖然的可以用得,但是這個‘芥’字拆了開來,上面的草頭不是成字的。我早已想到這個‘芥’字,爲着不妥當,所以沒有說出來。快快的把這兩杯酒給我吃下去!”江仲吉起先還不肯吃,只說:“這個草字頭是‘草’字的古體。”小松道:“我們是在這裏射覆,不是在這裏考據古學。
你擡出古體字來也不中用。”江仲吉說他不過,只得一口氣把兩杯酒灌了下去。第三個就輪着章秋谷。秋谷卻低着頭,好似想什麼心思一般。直至小松叫他,方纔擡起頭來,隨口說了一下,卻被黎軍門射着。接着,大家都輪了一次。
楊安之道:“這個令也沒趣得狠。”秋穀道:“你們要行有趣的酒令,我倒帶着一付酒籌在這裏。本來是一個朋友託我作的,後來這個人到關東去了。這付酒籌剛剛帶在這裏,行起來卻狠有些味兒。”衆人聽了,便問是什麼酒籌。秋穀道:“這付籌上都刻着《石頭記》的人名,下面刻着四六評話,應賀應罰,也都注在上面。”衆人聽了都大喜道:“你快去取來,我們行個新酒令也好。”秋谷聽了,便叫家人回去,把箱子裏頭的一付竹籌立刻取來。
家人去不多時,果然取來送上。大家爭着看時,只見一個大大的竹筒,裝着滿滿的一筒竹籌,雖然是竹的,卻雕得十分工緻。衆人要去拔出籌來看時,秋谷攔住道:“預先看過了沒有什麼趣味,我們慢慢的抽就是了。只是你們既要行這個令,卻要推我做個令官,大家都聽我的號令行事。”衆人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秋谷便把這個竹筒放在中間,口中便道:“我是令官,該應自令官左首的人行起。”
方小松正坐在秋谷左首,便揎拳擄袖的掣了一枝出來,口中說道:“要掣一個好的,不要受罰纔好!”大家爭着看只見籌上刻着幾行字道:史湘雲豪情弱質,俠骨柔腸,楚山縹緲之雲,湘水瀠洄之恨。玉山頹倒,香留芍藥之茵;寶月溫存,春入衡蕪之夢。得史湘雲者,合席皆賀兩杯,自飲兩杯。量洪者與湘雲對飲一杯。
如座有寶玉,寶玉應爲湘雲斟酒;除賀酒外,再與湘雲對飲一杯。遇寶釵、黛玉,與湘雲對飲一杯。
秋谷看了笑道:“你抽着了史湘雲,卻沒有什麼累贅,不過吃幾杯酒就是了。”方小松道:“這個時候橫豎沒有寶玉在這裏,我吃過了三杯令就是了。”秋谷連忙道:“這個不能,要等大家抽齊了纔算的。如若不然,那先抽的人豈不是佔了便宜,遲抽的人豈不是吃了虧麼?”大家聽了,都點一點頭。
第二個便是楊安之,也抽出一枝籌來。衆人大家看時,只見刻着道:薛蝌千里京華,三年荊棘。花空散雨,絮不沾泥。裙布釵荊,宜室宜家之夢;吹簫引鳳,式金式玉之音。得薛蝌者,合席皆賀一杯,自飲一杯。遇薛蟠,亦與薛蝌對飲一杯。如座中有夏金桂,作怒容,不飲。
第三個便是戚珍三,恰恰掣着了薛蟠,上面刻着道:霸王雅號,壯士雄風。河東之獅吼無常,郭外之南風不競。
貂裘走馬,章臺楊柳之雲;鴛錦纏頭,綺閣湘桃之月。得薛蟠者,合席不賀,自飲一杯。懼內者與薛蟠對飲一杯。遇寶釵、寶玉,對飲一杯。遇夏金桂,當低眉承睫,親敬三杯,薛蟠自陪一杯。如遇柳湘蓮,應飲醬油一杯,並受打三拳。
戚珍三道:“這個雖然累贅,只要座中沒有柳湘蓮、夏金桂就是了。但是這個吃的一杯醬油,是個什麼道理?”秋谷笑道:“這個醬油,是那葦根下泥水的替代品,你難道不知道麼?”衆人都鬨然笑起來,都說這個替代品想得狠好。
第四個就是主人黎軍門,伸手掣了一枝籌出來。戚珍三一眼看見,便嚷道:“完了!完了!”衆人大家連忙看時,原來奇巧不奇巧的,黎軍門剛剛掣着了柳湘蓮,衆人都不覺哈哈大笑。只見上面刻着道:酒人唐突,怒揮子路之拳;鳳女離魂,愁灑荀郎之淚。高情照日,俠氣凌雲。萬金寶刃,縱橫秋水之光;滿馬春愁,撩亂繡鞍之影。得柳湘蓮者,合席皆賀兩杯,自飲一杯。習武者與湘蓮對飲一杯。遇寶玉、秦鍾,對飲一杯。遇尤三姐,受罰一杯。
黎軍門看了笑道:“這倒很爽快。”
第五個便是陸善卿,剛剛掣了一枝出來,自己一看,便“呸”了一口,要仍舊放進筒去。早被黎軍門一把搶了過來,大家看了一看,不覺又笑起來。原來這個陸善卿剛剛掣着了個夏金桂,上面刻的按語道:香囊叩叩,未銷真個之魂;鴛夢沉沉,推出窗前之月。芳心無主,春色難銷。薰衣理鬢,長窺宋玉之牆;撩雨撥雲,願作陳平之嫂。得夏金桂者,合席不飲,夏金桂受罰一杯。有外遇者,與金桂對飲一杯。遇薛蟠者,作怒容,嘿飲三杯。遇寶玉,作媚態,對飲一杯。遇薛蝌,作媚態,牽衣握手,親敬三杯,薛蝌不飲,金桂作眉語自飲。
大家看了,都笑道:“這個令兒狠有趣味,今天我們倒要看看陸善翁的媚態如何?”陸善卿和戚三珍都發急道:“怎麼今天這個令兒專專的和我們兩個人作對?這是個什麼道理?”大家聽了,又笑個不祝
第六、第七就是江伯臨、江仲吉兄弟兩個。江伯臨掣着了李綺,是大家公賀一杯,自飲一杯。遇李紈、李紋、邢岫煙、薛寶琴,各對飲一杯。江仲吉掣着了柳五兒,是大家公賀一杯,自飲一杯。遇寶玉、芳官,對飲一杯。遇林之孝家的,當受罰一杯,俯首低眉,安坐不動。江仲吉看了笑道:“只要巴着章秋谷不是林之孝家的,我就不怕了。”
臨了兒,秋谷吃了一杯令酒,伸手掣了一枝出來。大家看時,只見刻着道:探春輕盈二八,正當瓜字之年;霹靂一聲,飛出巨靈之掌。明明如月,婉婉當春。東風紅杏,移來上苑之花;鳳閣鸞臺,嫁得金龜之婿。得探春者,公賀兩杯,自飲一杯。有功名者,與探春對飲一杯。官至一二品者,與探春對飲合巹雙杯。
遇寶玉、寶釵、黛玉,對飲一杯。
秋谷看了笑道:“這真真是作法自斃了。”座中的幾個客人,剛剛的都是廣東候補官,黎軍門又恰恰是水師提督,秩居一品。秋谷只得和衆人對飲一杯,又和黎軍門對飲兩杯,笑道:“這個令官吃虧得狠。”
秋谷過了令,便是方小松的史湘雲,座中止有章秋谷和黎軍門兩個酒量大些,便三個人大家照了一杯。又輪着楊安之的薛蝌,大家公推黎軍門和方小松兩個是有賢內助的,兩個人便吃了一杯。第四個戚珍三的薛蟠,大家說楊安之和江伯臨有些懼內,要他們兩個人吃酒。他們不肯吃,便也只得罷了。秋谷便拿起席上的醬油碟子來,倒了滿滿的一酒杯要戚珍三吃。大家都望着他笑。戚珍三皺着眉頭勉強吃一口,幾乎要吐出來,便道:“我情願多罰幾杯酒罷,這醬油委實的難吃。”大家聽了,又都笑起來。秋谷那裏肯依,道:“酒令嚴如軍令。你一個人不遵令,別人就都要不服令官的號令了。”戚珍三沒奈何,只得嚥着氣,把一杯醬油吃了下去,衆人看着笑個不祝第五個黎軍門的柳湘蓮,習武的人止有秋谷一個,便吃了一杯。黎軍門又走過去,把戚珍三背上輕輕的打了三下。第六個輪着陸善卿的夏金桂,大家都知道章秋谷和楊安之、方小松三個都是有外遇的,派着他們都吃了一杯。戚珍三便走過來,恭恭敬敬的敬了陸善卿三杯。陸善卿笑了一笑,被章秋谷罰了一杯,說要作怒容,不準嘻笑。戚珍三的酒敬過了,便該陸善卿去敬楊安之。陸善卿作難了一回,知道強不過去,只得斟了三杯酒,笑盈盈的走到楊安之身旁,拉着他的手,把酒杯放在楊安之脣邊。楊安之果然作出怒容,推開不飲。陸善卿又把第二杯酒送過來,斜着眼睛釘了他一眼。楊安之只不開口,坐着不動。陸善卿便取過酒杯,剛要吃時,秋谷在旁說道:“你這個眉語要好好的做,做得不好是要罰的。”陸善卿把雙眉一動,望着楊安之把眼睛飛了一轉。秋谷看了,不覺喝一聲彩,大家也都叫起好來。
這一席酒只吃到日色平西,這個酒令直行了四五轉,行出許多笑話來。大覺都十分高興,盡歡而散。章秋谷同着方小松一同回去,方小松便問他道:“你既然不愛酒令,爲什麼今天這般高興起來。”秋谷笑道:“這裏卻有一個道理,萬一個將來有人把我們的事情編成小說,這個酒令的一門卻是少不得的。我不過和那做書的人預備一個地位罷了。”
隔了幾天,又有幾個同鄉公請章秋谷在紫洞艇上和他接風。這個紫洞艇差不多就是西湖的遊船一般,裏面卻是一色紫榆嵌螺甸的桌椅,錦幃繡幔佈置得簇簇生新。又叫了許多廣東本地倌人和幾個外省馬班子裏頭的姑娘前來陪酒。秋谷看那些廣東倌人時,只見一個個都是寬衣博袖,大腳花鞋,面上搽得雪白的一臉鉛粉,連嘴脣都搽得白了,卻沒有一些兒胭脂,好象《三上吊》裏頭的縊鬼一般;更兼體態生硬,身段倔強,見了人理都不理。秋谷見了,把舌頭伸了一伸。又看那班馬班子的姑娘時,見雖然有一兩個略略生得好些,卻沒有一些兒身段架子,比起上海的倌人,大不相同。正是:煙波萬重,蒼茫海上之槎;風月清宵,惆悵江南之客。
自此以後,章秋谷便暫住在廣東。還有些廣東的官場笑柄、嫖界奇聞,在下做書的也來不及一一登載,這部《九尾龜》小說,卻就在這裏算個總結的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