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章秋谷在張書玉院中住了一夜,將近午刻方纔出來,走出新清和弄內,穿進迎春坊,徑到金小寶院中來。
上了扶梯,走進房內,只見金小寶坐在當窗一張桌上,正在那裏對鏡梳頭,鬟鳳低垂,新妝未竟,地隔夜的胭脂映在臉上,暈出淡淡的紅色,越覺得丰神絕世,嫵媚天然。身上穿一件半新的湖色熟羅短襖,襯着粉紅席法布緊身,胸前的鈕釦一齊解散,微微的露出酥胸;內着湖色春紗兜肚;下身穿一條品藍實地紗褲子;腳下拖着一雙湖色緞子繡花拖鞋,雙翹瘦削,就如玉筍一般,不盈四寸。手中正在那裏調和花露,一陣陣的脂粉之香中人肺腑。眉彎秋月,頰暈朝霞,真是春意透酥胸,春色橫眉黛。秋谷見了小寶這般風格,不由不暗暗稱揚。又見貢春樹坐在小寶旁邊呆呆的看着,一言不發。
秋谷悄步進來.走到小寶背後。春樹正在那裏看得出神,全不覺得有人走進。小寶本是對窗坐着,秋谷輕輕的掩至後邊,連那同小寶梳頭的孃姨都一毫不覺。金小寶正在對着鏡子,細勻鉛黃,忽然看見鏡子中間添了一個朱脣粉面的美少年立在自家背後,笑容可掬的像要和他說話一般。金小寶出其不意,大吃一驚,嚇得他滿身香汗,直立起來,叫得一聲“阿呀”,回頭一看,見是章秋谷立在身後,方纔定了心神,已經嚇得花容失色,嬌喘微微。重新坐下,向秋谷笑道:“耐末總是實梗,走進來響也勿響,人也撥耐嚇煞快。人嚇人,要嚇殺人格囁!”春樹被小寶叫了一聲“阿呀”,直頭起來,也嚇了一跳,擡頭見是秋谷,急忙離座相迎,拱手稱謝他昨日替小寶解圍的好意。
秋谷笑道:“你爲什麼預先躲避,有心不到張園?你還沒有看見昨日的勢頭,若不是我來解勸,恐怕小寶定要吃虧。從前我原曾向你說過幾次,張書玉的性情十分憊賴,不是好說話的人。你住的一夜,又沒有什麼口角,無緣無故的忽然不去,冷淡起來,偏又被他曉得風聲,你成日成夜鑽在這裏,差不多竟是和他斷了交情,怪不得書玉吃起醋來,鬧出這場笑話。幸而昨日遇着了我,小寶沒有吃虧;萬一我不到張園,無人解勸,小寶必定被他揪扭,吃了一場現虧。在千人百衆的地方叫他受氣坍臺,你怎的對他得起?”一席話說得春樹閉口無言,面上狠覺有些慚愧。小寶又在旁插口道:“二少格閒話倒的刮囁,昨日仔勿是二少剛正跑來,拿格張書玉拉仔進去,是倪直頭一塌糊塗格哉。”說着,便拉着秋谷的手,笑道:“謝謝耐替倪拉開仔格張書玉,總算倪朆坍臺,倪也嘸啥補報耐,只好屁股吃人蔘——後補格哉。”說着,小寶先格格的笑了。秋穀道:“你們真好良心,果然一張牀上睡不出兩樣人來。”說到此處,小寶臉一紅,把秋谷肩上打了一下。
秋谷又道:“昨天的事情,原是因你二人而起,我來是個旁人,不干我事。好意前來解勸,恐怕你要吃虧。那知你們二人一樣心腸,把自己的事情都卸到旁人身上。一個預先不肯出來,一連忙走了回去,只叫我替你們頂缸,今天還要開我的玩笑,你們自己想想,可有良心麼?”春樹道:“我昨日實是有事進城,並不是有心躲避,直至晚上一點鐘時候方纔回到此間。
不信,你問小寶便知真假。”秋穀道:“你們兩人這樣的開心,卻苦着我這旁人調停勸解,費了我無數功夫。你自己不聽我的言語,惹出事來你倒像沒事的一般,可不是笑話麼?”春樹聽了,果然迴心一想有些過意不去的地方,連忙向他謝罪,秋谷也一笑無言。
金小寶坐在旁邊聽他說話,卻不住的一雙俊眼看着秋谷的臉兒,目不轉睛的渾身上下只顧打量。秋谷回頭看見,不覺笑道:“詫異得狠,你爲着何事,看得這樣認真?”小寶不答,又細細的看了一回,方向秋谷笑道:“耐一面孔格勿尷尬,定規是昨日勒浪張書玉搭出來啘。”秋谷被他一口道着,不覺微笑點頭。小家又笑道:“耐前日仔末,叫倪’土地奶奶’尋倪格開心,故歇倪也要叫耐’金剛老爺’哉!”說得一房間內的孃姨多笑起來。秋谷更狂笑道:“我倒不是什麼金剛老爺。”
拍着春樹道:“你們這位貢大少爺,倒是個實缺的金剛奶奶。”春樹笑道:“你們大家取笑,卻無緣無故的把我帶上,可和我什麼相干呢?”大家說笑一回,隨意坐下。
秋谷忽問小寶道:“你可曉得林黛玉如今又到了上海麼?”小寶道:“倪是老早就曉得格哉。張園裏向也看見歇俚幾轉。
俚耐上年仔嫁仔邱八,一淘轉去格,勿曉得俚爲啥咿要出來?”秋谷就把黛玉嫁了邱八之後這些肐瘩事情,一段一節的對着小寶細講,原原本本的直講了一點餘鍾。恰好貢春樹見秋谷到來,料想他沒有吃飯,就到聚豐園叫幾樣菜,兩壺京莊,一同擺了上來。上寶過來斟了一杯酒,便請秋谷上坐。貢春樹坐在橫頭。小寶因秋谷是極熟的客人,便也不拘俗套,隨意相陪。
秋谷一面飲酒,一面演說林黛玉嫁人復出的事情,把個金小寶聽得津津有味。春樹在旁聽着,也嗟嘆不已。
小寶道:“格是林黛玉自家勿好,朆看得清客人,馬馬虎虎格跟仔別人就走,自然弄勿好哉啘。”春樹道:“妓女嫁人,嫁着了邱八這樣人家,也算手中選一的了;爲什麼黛玉還要鬧着出來?可見得堂子裏頭的人,果然一個個喪盡良心,怪不得邱八要這般着惱。幸而邱八畢竟是個好人,還肯開籠放鳥。若是我做了邱八,真把他要關禁終身,那裏有這樣便宜,好好的放他出去!”
金小寶聽了春樹這樣活風,瞪了他一個白眼,冷笑道:“倪堂子裏向倌人,生來阿有啥良心,就是客人到倪搭來末,也是客人篤自家情願,勿見得客人勿來,倪去拉仔進來格。耐下轉當心點,倪堂子裏向纔是壞人,耐勿要上仔倪格當。”說着,眉尖微豎,俊眼含瞋,薄有幾分怒意。春樹道:“我不過一句話兒,又不是有心說你,爲什麼要你這樣留心,無端生氣?”
小寶道:“耐說倪堂子裏向纔是喪盡良心,還說勿是有心罵倪,阿要叫仔倪金小寶格名字,多罵兩聲?”春樹見小寶一定說罵的是他,無從分辨,只得任他說了幾聲,含笑不語。
秋谷向春樹道:“你剛纔的話雖然不錯,未免也太過了些,不可一概而論。據我看來,青樓妓女自然大半都是些無恥喪心之輩,然而替他們設身處地細細想來,卻也怪他不得。爲什麼呢?你想,堂子裏的倌人做的本來是迎新送舊的生涯,若不說着假話哄騙客人,那裏有什麼生意?沒有生意豈不要倒貼開銷,你叫他的良心如何好法?大凡一個好好的良家女子,無可奈何做到了這行生意,已是可憐,做客人的應當可憐他,愛惜他,不要扳他的錯處,把他們當作個暫時消遣的名花好鳥一般,纔是做客人的道理。所以花街柳巷,俗說叫做頑耍的地方,你想既是頑耍之地,原不過趁着一時高興,博那片刻的風情。倌人相待殷勤固然最好,就是倌人看承不好,也沒有什麼希奇。上海的地方甚大,堂子極多,除了一處,還有別人,你就隨意跳槽,他也不能禁止,更何苦去爭風吃醋,處處認真,實做那‘瘟生’二字。總而言之,倌人看待客人,純是一個’假’字,客人看待倌人,也純用一個‘假’字去應他,切不可把他當作真心,自尋煩惱。若要在酒陣歌場之內處處認真起來,就要如邱八一般,三十歲老孃倒繃孩兒,若不得要鬧出一場笑話。你們以爲何如?”金小寶聽了,連連點頭。
春樹又道:“話雖如此,但邱八看承黛玉狠是不差,況且邱八預先問過黛玉,叫他自己商量,黛玉一口咬定,定要嫁他,邱八方肯娶他回去。娶到家中之後,黛玉不該又要出來。既然不肯嫁他,爲什麼要隨口答應,叫他還債呢?這不是有心敲邱八的竹槓麼?你爲什麼還要偏護着他,說他不錯?”秋穀道:“你說的通是公子哥兒的癡話,全不是我的本心,我何曾偏護黛玉,說他不錯?我的意思是說黛玉雖然喪盡良心,邱八也一半自己不好,平空的去問黛玉可肯嫁他。你想堂子裏的倌人做的是什麼生意,又做着了邱八這樣的一個有名闊客,樂得順水推船,哄得他一個死心塌地,方好騙他大注的銀錢,那裏有當面回報不肯嫁他之理?就是別個客人,也不能這樣有心得罪,何況邱八是個浙江通省的富家。這一問,豈不是問得癡到極處麼?還有你這般癡了,當真的同我辯駁起來,可不比邱八更癡一倍麼?”春樹聽了,覺得果然是言言透澈,沁人心脾,便道:“如此說來,上海的倌人是萬娶不得的了。”
秋穀道:“也不是這般說法。大凡天地生人,必有本來的性情,就是客人也有客人的脾氣,倌人也有倌人的性情。倘或嫖客的性情同倌人不合,倌人的脾氣與嫖客不投,就有石崇、王愷的家財,西子、太真的豐調,用了九牛二虎之力,也弄不到一塊來。若勉強把他併到一堆,彼此的性情不合,一定要鬧出笑話,沒有好好的收場,豈不是一個爲好成仇,一個求榮反辱?何苦要鬧到這步田地,弄得兩敗俱傷呢?即如邱八與黛玉的交情原是十分要好,不過是大家一時魯莽,沒有仔細思量,草草的一個嫁了過來,一個娶了回去,到後來畢竟鬧了一場笑柄,倒反大家結了冤仇。所以依我看來,花柳場中只可暫時取樂,就如行雲流水一般,萬萬不可認真,免得後來煩惱。譬如一樹名花,種在那水邊籬落,臨流照影,姿媚橫生,你就天天的載酒看花,暫時領略,也未嘗不妙,何苦一定要傷根動葉,把他移到家中?雖然錦帳雕欄,殷勤愛護,卻是離開了他自己的託根之地,未免水土不宜,雨露不潤,眼看着那一株可愛的名花不由的葉萎花落,漸漸的憔悴起來。這還算是好的,更有硬硬的折了一枝,把他供在花瓶之內,天天相對,愛惜非常,卻過得不多幾天,依然枯死。假使花能解語,你問他可是願意的麼?大抵上海的倌人,只好把他當作名花嬌鳥一般,博個片時的歡樂,若定要將他娶到家中,就免不得要殺風景了。從古以來,煮鶴焚琴,蹂香躪王,煞是傷心,這就是這班妓女嫁人的小影……”說到此間,回過頭來向金小寶打着蘇白道:“先生,倪格閒話阿對?”金小寶正在聽得出神,就如醍醐灌頂,草木當春,正在讚歎之際,忽聽秋谷問他,連忙點頭笑道:“二少格閒話,一句勿錯,真真是格過來人哉!說出來格閒話,賽過勒倪心浪挖出來格。不過倪要說起來,講勿出格當中格道理。”春樹又問秋穀道:“上海倌人的現形,你已經同我說過幾番,大約也不過如此。但是上海嫖客的情形,你沒有和我講過,究竟倌人做起客人來,情願做那一種呢?”秋穀道:“現在上海的客人,大約要分兩種:一種是官場,一種是商界。論起來,自然是商界的客人好做,既肯花錢,又不鬧什麼嫖勁,倌人們看着銀錢面上,也不得不敷衍他些。但是也有一樣難處,那些商人平日之間寸銖積累,刻薄成家,看得那銀錢十分鄭重,你若要起他的錢來,比要他的命更加刻毒,萬一浪費了他一文半鈔,更是一生的切骨之仇。獨獨到了堂子裏頭,揮霍起來一日千金,絕無吝色,面子上裝得甚是大方。誰知他花了銀錢,暗中在那裏心痛異常,恨不得想法兒仍舊拿回家去。真是啞子夢見媽——說不出的苦。所以那些呆商雖然在倌人身上略略花錢,卻是見了倌人,自以爲是花錢的客人,大模大樣呼幺喝六的不算外,還要拉拉扯扯動手動腳的做出無數的醜態來,差不多要撈回他的本錢方纔算數。倌人們雖是心上恨他,無奈自家做着生意,也只好勉強應酬。這是商界中人的現形了。再說官場客人來,更加可笑。無論什麼龜奴皁隸出身,只要有了幾千銀子,遵例報捐,指省分發。到省之後,連他自己也忘了自家的本來面目,居然是一位候補老爺。有時被他撞着木鐘,湊着運氣,委了一個差使,就立刻花天酒地、駟馬高車的闊起來。你想他們的出身本是卑微,又不是什麼世家公子,更兼候補的時候只曉得磕頭請安、大人卑職這一套儀注,餘外的事情,都是昏天黑地,一事不知。這樣的一班人物,那裏曉得什麼嫖界的情形?到了堂子裏頭,自然而然鬧出許多笑話。他除了不肯花錢,還要對着倌人亂吹牛屄,混擺官派。這樣的官場客人,你道可笑不可笑?總而言之,官場中人到了嫖界,真是那天字第一號的瘟生,世界之上有一無二的飯桶。到了堂子裏頭,也是懵懵懂懂的,那該應挑眼兒的地方,他卻一毫不懂;偏是那不該挑眼之處,卻會忽然撞着他的高興,平空的發起標來。就是花了幾個錢兒,也花得不倫不類的,全不着些腔板。那場面上的花錢,就如吃酒碰和等類,偏偏不肯花銷,反說倌人敲他的竹槓;及至倌人私下放起差來,他卻情情願願,一千八百、三百五百的雙手奉送,去塞那無底的狗洞,全不見一些響聲。若有朋友問起他來,他還賴得乾乾淨淨,不肯招承,好似那屬員饋送上司一般。倌人若做着了這種客人,還有些兒貪齲就只有一件,官商兩途的嫖客,大約壽頭碼子居多。一到了堂子裏頭,就把那倌人釘住,跟前跟後,一步不離,一雙色眼賊忒嘻嘻,毛手毛腳的就如餓鬼一般。在旁人看起來,不曉得裏頭的緣故,不說那客人曲氣,是個壽頭,反說倌人爛污,做了恩客,所以倌人做着他們這樣的客人,有了這樣的貪圖,便有那樣的惹厭。
如今上海的堂子生意,也漸漸的不好做了。”又道:“他們這班做官的東西,真是飯桶,一個’嫖’字都學不會,你想他還有什麼用頭?不是我說句笑話,這些堂子裏倌人,若叫他去替他們做起官來,怕不到是個通省有名的能吏。官場如此,時事可知。那班穿靴戴帽的長官,倒不如個敷粉調脂的名妓,你道如今的官場還有什麼交代?”說着長嘆一聲。
春樹聽了多時,等他說定了,便哈哈的笑道:“算了,算了,不用再往下說了。你那裏是講論什麼嫖界,竟是在這裏罵人,不過是藉着嫖界的名目,發你的牢騷罷了。”秋谷不覺也笑起來,道:“我是借他人之酒杯,澆自己之塊壘,狂奴故態,何足爲奇!難道他們這班無意識的畜生還不該罵麼?”就高吟道:“少年努力縱談笑,萬事終傷不自保。”言下不覺悵然。
春村聽了,不由的也提起心事來。大家相對無言,覺得大有天壤茫茫之感。
秋谷坐了一會,。忽想起林黛玉約他前去,便立起身來,告辭出去,便一直到惠福裏來。走進弄中,數清了門牌,見雙扉緊掩,寂寂無人。秋谷輕輕的扣了兩聲,裏邊問:“是啥人?”秋穀道聲:“是我。”只聽得”呀”的一聲,一個小大姐走來把門開了。秋谷問他:“大小姐可在家中?”小大姐回他尚未出去。秋谷便走進來,見這幾間房子收拾得甚是精緻。忽聽得樓窗”呀”的開了一扇,黛玉探出身來。正是:十年一覺,揚州杜牧之狂;載酒看花,太白西川之痛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