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七十六回 假溫柔瘟生中計 真淴浴名妓私奔

且說李子霄在張書玉院中一連病了幾天,張書玉服侍得十分周到,真是要長便長,要短便短,千依百順的奉承得李子霄好不歡喜。李子霄本來原沒有什麼毛病,不知怎樣突出其來的泄瀉起來,接連瀉了十幾遍,就也着實的有些支撐不住,卻又不知怎的,吃了張書玉在虹廟求來的一服仙方,就是這樣容容易易的好了。來也來得神速,去也去得稀奇,連李子霄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道理,只當是偶然受了風寒,腹中作怪。見張書玉這樣的殷勤服侍,着急非常,好像恨不得自己替他的樣兒,更兼趁着夜深人靜沒有人在面前的時候,把李子霄灌了無數迷湯,說了許多好話。真是:宛轉枕屏之上,海誓山盟;纏綿五夜之情,憐聲倚影。

直把個李子霄騙得心花怒開,看着書玉就是天下第一個好人,再沒有第二個人趕得上他的了。心上這般一想,便覺得李子霄般般多好,色色俱佳;亂頭粗服隨處增妍,淺筆輕顰無時不媚。再加張書玉到了晚間總是目不交睫,打起精神,徹夜伺候,憑着李子霄怎樣的叫他安息,他只是不肯,反向李子霄說道:“耐格病故歇總算好點,真真還是倪格運氣,倪故歇來浪服侍耐,心浪倒蠻快活,辛苦點無啥希奇。耐一定要叫倪去困,丟仔耐一干仔來浪,倪倒有點勿放心。耐故歇自家格身體還朆復元,勿要來管倪格事體,養好仔身體再說。”這幾句說話,就是那春蠶自縛的情絲,大海釣鰲的香餌,把李子霄的心鉤得牢牢結實,那裏還撒手得開,果然心中快活,病也好得快些。

李子霄病好之後,心中暗想張書玉待我這般要好,服侍得這般殷勤,自己家中正少這樣一個貼身伏伺的人,決計打算要娶他回去。料想他這般相愛,將來不至於鬧什麼笑話出來。想定了主意,便和書玉說知,問他可肯嫁人,要多少身價,可有什麼債項。張書玉見李子霄果然中了計策,甚是歡喜。暗想這個主意使得真是不差,憑你李子霄這般的主意堅牢,也跳不出我的圈子,還要乖乖的自己送上門來。

看官,你道張書玉使的什麼計策,就把李子霄騙到這般?

原來張書玉在上海灘上專愛姘那一班不要臉的馬伕、戲子,情願倒貼銀錢,只要馬伕、戲子姘上了他,向他開口,他就大把的洋錢鈔票拿出來供給他們的揮霍,左右用的是那些曲辮子客人不心痛的銀錢,那裏放在心上?就是剛剛遇着他沒有錢的時候,也要千方百計的敲了客人們的竹槓,拿來送給他們。近來張書玉姘了兩個戲子,拿着整千整百的洋錢倒貼,貼到後來爲數大了,客人們也漸漸的曉得風聲,一個個絕腳不去。書玉的用度又大,收斂不來,一節下來竟欠了五千多些的債,張書玉不免也有些着急起來。不期事有湊巧,剛剛做着了李子霄,曉得他是個虞山富戶,在倌人身上花費一萬八千、三千五千銀子不算什麼,便有心要大大的敲他一下竹槓。

倌人們要敲客人的大注竹槓,除了說要嫁他,更無別法。

那知李子霄雖然是個富翁,在堂子裏頭也着實的有些閱歷,任憑張書玉怎生打動,他卻只是一口咬定,不放一點兒口風,張書玉急了,便想了一個極惡毒的主意出來。你想李子霄好好的可有什麼毛病?他卻忍心害理的買了些巴豆夾和在蓮子裏頭,一同煎好,大着膽子給李子霄吃了。果然就一霎時大瀉起來,書玉趁着李子霄生病,做出那一心關切、着急萬分的樣子。到得隔了一天,書玉到虹廟去燒香,求了仙方回來。他那裏真去求什麼仙方,只在虹廟裏頭問香火要了一張吃不壞的仙方回來,裝了恭恭敬敬的樣兒把仙方煎好,卻暗暗把糯米飲攙在裏頭,這糯米飲是專解巴豆毒的,所以李子霄吃了,居然一天好似一天。他又不惜工本,殷殷勤勤的服侍了他幾天,把李子霄騙得伏伏貼貼,那裏想得到他做出這般惡毒的事情?看官,你想倌人們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?

當下張書玉聽得李子霄問他,心中暗喜,卻又故意沉吟了一回,方纔說道:“耐李大人格閒話,倪阿好勿答應?不過倪有一句閒話,故歇搭耐說明白仔,勿要等兩日大家心浪勿高興。”李子霄聽了倒覺一呆,急問他有什麼話說,書玉卻正正經經的說道:“耐要討倪轉去,格是倪想也想勿到格事體,陸裏再有啥格勿肯?不過唔篤格排男人才是無撥良心格多,倪人末做仔倌人,倒是老老實實格脾氣,比勿得格排時髦倌人,今朝接仔姓張,明朝再接姓李,無啥希奇。再說起唔篤客人來,加二討氣,一個勿高興,扳仔倪點差頭,就要跳槽,說起來總是倪做倌人格勿好。耐勿要故歇一時辰光高興頭上說得蠻好,拿倪討好轉去,歇格一年兩年勿高興哉,丟脫仔倪再要去討別人,格是倪勿成功格(口虐),耐去想(口虐),唔篤男人討仔一格再討一格無啥要緊,像倪嫁仔人阿好再要出來?”

李子霄聽了,越發覺得張書玉身分比別人不同,更是一心一意的要娶他回去。便託了一個朋友出來做媒,一切講得明明白白。身價共是八千,先付一半,張書玉歡天喜地的一口允許。

李子霄便在大馬路賃了一處公館,三樓三底的洋房,甚是齊整,揀了一個吉日,清音彩轎的把張書玉娶進門來。李子霄的一班朋友,也有送髦兒戲的,也有送酒席的,說不盡的筵開玳瑁,鏡掩芙蓉,爐焚百和之香,春照雙星之影。整整的鬧了三天,方纔安靜。

張書玉自從嫁了過來,一心一意的裝出人家人的樣兒,沒有一些不高興的神氣,在李子霄面上更是事事盡心,般般周到,李子霄冷眼看他,心中甚喜。有時倒是李子霄恐怕書玉在家氣悶,要同他出去看看戲,或是坐坐馬車,書玉反不肯天天出去,只對着李子霄道:“故歇倪嫁撥仔耐,總算是人家人,比勿得做倌人格辰光,總歸還是少出去格好,”李子霄聽了更是放心,但終久怕他不慣,勉強拉他出去散心。書玉嫁了李子霄半月有餘,一共只出去了兩次。

這一天李子霄沒有應酬,便坐在家中和書玉說說笑笑,甚是開心,覺得另有一種趣味。李子霄和張書玉商量道:“我到了下月想要回去一趟,不知你可肯跟我回去?你若是心中不願,就住在上海也好,我在常熟、上海兩邊走走卻也無妨。”書玉含笑答道:“倪靠仔耐格福氣,嫁撥仔耐,總算無啥,故歇耐要轉去末,倪自然跟耐轉去,倪既然嫁耐,就算是耐格人,嫁雞跟雞,嫁狗跟狗,阿有啥耐轉去仔。倪一干仔住來浪上海,也無撥格號道理啘。”李子霄聽了心中暗喜,又道:“不是這般說法,你若是跟我回去,我家內卻現有正妻,況且我家老太太的規矩甚嚴,恐怕你回去了過不來這般拘束的日子,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聲。”書玉笑道:“耐格閒話倒直頭來得稀奇,勿知說到仔啥格地方去哉,倪既然嫁撥仔耐,早晏點總要轉去,阿有啥一直勿轉去格道理?就是唔篤老太太兇點,倪只要規規矩矩,無撥啥格壞處,勿見得老太太有心來尋倪格事,倘忙有點啥格閒話出來,倪總歸打定主意,罵仔勿開口,打仔勿動手,也才完結哉啘。”李子霄大喜道:“原來你竟有這般見識,真算是觀德無雙,但是要你回去,這般的陪着小心,我終久有些過意不去。”書玉笑着,把頭一扭道:“倪搭耐兩家頭再有啥格客氣?只要耐將來勿要有仔別人,忘記脫仔倪好哉。

自此李子霄和張書玉又加了幾分愛情,心上十分相信書玉是天-下有一無二的好人,把自己的要緊物件、鈔票、銀洋、帳簿、珠寶,都交與張書玉收管。書玉起先還假意推辭不肯,李子霄再三的叫代收管,方纔一一的收了下來,細細的查點了一番。李子霄因在客邊,沒有什麼重大的物件,卻還差不多有兩萬多的光景。張書玉心中暗喜。李子霄住在上海,打算一月滿月,便同着書玉一同回去,不想平空的鬧了一樁笑話來。

這一天晚上李子霄出去應酬,回來得遲了些兒,約有十二點鐘的光景。走到房內,見書玉不在房中,並連書玉貼身伏侍、在堂子裏帶過來的兩個孃姨大姐也都一個不見。李子霄見了,這一驚非同小可,曉得事情不妙,中了張書玉的苦肉計兒。一時又驚又氣,大聲叫喊當差的上來,問他姨太太那裏去了。當差的回說:“老爺剛剛出去不多時,姨太太說心中氣悶,要到丹桂去看戲,套了馬車,帶了兩個孃姨一同前去,叫家人等散戲場的時候套車去接。現在李升已經去了,家人因家內人少,所以沒有同去,此刻差不多戲場已散,想來也好回來了。”李子霄聽了,明知不妥,只得自寬自解,想書玉或者是真去看戲也未可知。又問家人:“爲什麼姨太太要一人出去,你們不來報我一聲?”當差的回道:“平日間老爺尚且信他,家人們怎敢攔阻?”李子霄聽了頓口無言。

等了一會,竟是石沉大海,那有什麼人影兒回來?李子霄暴跳如雷,急叫當差的再到戲園去看,自己一面開了鐵箱查點物件。巧巧的不見了張書玉的一張婚書,三千多洋錢的鈔票,還有些翡翠玉器珠子也不見了,約摸着也值六七千銀子,連自己帽子上的一個玻璃綠翎管也帶了去。再開書玉的衣櫥箱子看時,只有一隻首飾匣被他帶去,其餘的衣服,整整齊齊一件不少。只把一個李子霄氣得就如死人一般,坐在牀上,兩眼睜睜的看着保險燈一言不發。暗想:“我自從二十多歲在花柳場中混了十年,從沒有上過倌人的這般惡當,不想如今上了張書玉的一場大當,把我好像三歲的孩子一般,由着他性兒撮弄。這本來是我自家不好,他們做倌人的那有什麼良心,我卻着了他的道兒,把他娶了回來。如今只叫作人財兩空,還落了一肚皮的腌臢悶氣。想起這堂子裏頭頑耍,真真的沒有什麼味兒!”

想了一會,忽然又想起當初的一場病來得甚是蹊蹺,不要是張書玉在飲食裏頭和了什麼瀉藥,所以一時間拼命的大瀉起來。他卻假做出那一付關切的樣兒,好叫我看了他這般要好,感激他的深情。那時吃了他的迷湯,真把一個張書玉輕憐痛惜,百種溫存,感激他尚且來不及,那裏想得到這步田地。想來想去,越想越是不差。又想:“那張書玉竟是下得這般辣手,幸而我自家本元還好,不至於弄出性命之憂。倘換了一個身體虛弱的人,那裏禁得起他一服瀉藥?就是這般容容易易的一條性命送在他的手中,卻向何處去伸冤理枉?”越想越恨,恨得他咬牙切齒,恨不得立刻把張書玉拿來打死。

正在無可奈何,只聽得樓梯上一陣腳步聲音,當差的已經回來,和那先去的李升一同走了進來,神色張皇,滿頭流汗,失張落智的回道:“家人們到丹桂門口候了多時,又到廂樓各處去尋了一遍,不見姨太太的影兒,現在戲場已經散了多時,家人們只得回來,請老爺的示下。”李子霄呆呆的半晌,長嘆一聲,又聽家人還叫他是姨太太,不覺怒氣直衝,一聲喝住道:“還叫什麼姨太太,都是你們這班混帳東西不肯留心,鬧出這樣的事,你們還有臉來見我麼?”兩個當差的不敢開口,諾諾連聲的垂着手侍立一旁。李子霄又想了一會,方向當差的道:“我開一張失單出來,你們立刻去報捕房,叫他派個包打聽來,明天我再去拜上海縣,存一個案,再想追緝的法兒。”當差的答應了一聲,李子霄就在保險燈下草草的開了一張失單出來,約莫已有一萬開外,正要交給家人拿去,忽又轉念想道:“這樣的事情,就是報了捕房查緝出來,也沒有什麼好看;若是查緝不着,豈不是白白的壞了名聲?”這樣的一想,便有些躊躇不決起來,向當差的道:“今天已有兩點多鐘,捕房裏頭就明天去報也好。你們明天早上趕緊到沈仲思沈大人那裏,說我有事和他商議,請他立刻過來。沈大人在上海住了多年,料想一定有個主意。”當差的又連連的應了幾聲是,見李子霄沒有什麼話說,便退了下去。李子霄見時候不早,只得走到大牀上,和衣略睡片時。正是:一夜高唐之夢,神女成虹;十年杜牧之狂,青樓薄倖。
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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