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二十五回 恨無良閉戶鎖金剛 消妒意開籠放鸚鵡

且說邱八見他正室夫人進來相勸,便指着黛玉,把前後被騙的情形細細的告訴他:黛玉如何叫孃姨請他,擺了一個雙臺,當時就落了水;如何黛玉竭力奉承,把他哄得死心塌地,花了二萬幾千銀子把他娶到家中;如何上了他的圈套,沒有要他的婚書,現在他翻轉麪皮,一定要往上海。”因我不肯放他出去,他同我搶白了一場,竟自往外就走。我把他拉了轉來,又要叫人把他捆住,他便打滾撒潑,尋死撞頭。他的意思是要我怕他時常吵鬧,放他出去,便好隨心適意,安安穩穩的重落風塵。

後來見我咬定口風不肯答應,他沒有什麼法子,只好尋死覓活的指望嚇倒別人。幸而遇着了我不怕什麼風波,若是換了別人,怕不被他嚇倒?你道他這樣的心思可刻毒不刻毒!這樣的混帳東西,憑他當真死了便罷,爲什麼你又多事起來?”

那位八少奶奶聽了邱八這一番言語,方纔如夢初醒,暗想:“堂子裏頭的倌人果然惡毒!”又恐黛玉當真的尋起死來,也是一條人命,便勸着邱八道:“雖然如此,倒底人命關天,不是頑的,況且我們這樣人家,也不在乎這點兒銀子。他既不肯跟你,勉強留他在此,料想也沒有真心。依着我的意見,不如依着他的話,把他打發出去,省得他心中不願,天天的尋事生非,何必費了自己的功夫,同他淘這般閒氣!”

邱八聽了,低頭想了一會,道:“你的說話,雖是不差,但是你還沒有曉得細情。我花了許多銀子替他還債,倒也並不怪他;最可恨的是他把我當作瘟生看待,說的話都是虛無縹緲的,沒有一句真情。我當初再三再四的問他,可是真心嫁我?

他一口咬定,不肯露出一點話風,哄得我滿心歡喜,對着一班朋友說了許多大話,吹了無數牛屄。到了今日之下,依舊把他放到上海做起生意來,將來他們追問起來,叫我怎生回答,豈不是倒壞名聲?不瞞你說,我自從出世以來,從沒有受過這般惡氣,現在他既然同我蠻纏,不講情理,我也會些蠻派,把他關鎖起來,不怕他生出翅膀飛上天去。就算他當真死了,這樣害人不淺的東西,省得把他留在世上再害別人。你若是怕他死了,有他的父母兄弟來同我吵鬧,告狀經官,我只要拼得再花掉一注銀錢,就買了他的一條性命。料想如今世上只要銀錢作主,沒有什麼不了的事情。你憑着我怎樣安排,不要來多管閒事。”說着,便喝叫衆人一齊出去,單留黛玉一人在房。

邱八也立起來,指着黛玉的臉道:“你要尋死,憑你去上吊吞煙,快些死了,好等我預備官司。我拼着再花二萬銀子,買囑你的屍親,怕不是安安穩穩的閉口無言?你丟了一條性命,只當死了一隻貓狗一般,看還是你的性命值錢,還是我的銀子值錢!”一面說着便走出房去,就取了一把洋鎖。”咯噔’一聲把房門鎖上;又叫家人去叫了一個木匠來,在板壁中間開了一個尺餘見方的壁洞,就像衙門內的轉桶一般,好做傳送食物的地方。另派二個家人交起板鋪來,睡在中堂,看守房門,防他逃走。

只說黛玉聽了邱八的話,心中暗暗吃驚;又見邱八氣勢淘淘,料想他已經氣到極處,萬萬挽回不來;卻又恐怕吃了現虧,不敢開口,眼睜睜的看他鎖着房門走了出去,方纔懊悔自己當初不應錯了念頭同他蠻鬧,卻已無可如何;又不肯當真自錄死路,跳又跳不出去,走又走不來,只得坐在房中哭泣咒罵,頭也不梳,臉也不洗,糟蹋得蓬頭垢面,就如個醃攧花子一般,那裏還有當初的豐致?真是:慵梳寶髻,惺鬆墮馬之妝;愁倚熏籠,寂寞驚鴻之影。銀華不御,芳澤無加;珠淚琳琅,玉容慘淡。

一個邱八公子的府中,差不多變做了江采蘋的宮院。黛玉被他鎖在房中一連就是半月,雖是飲食不缺,卻是懊悶異常。

幸而黛玉還有幾年花運,平空降了一個救星下來,你道那救星是誰?原來就是那位八少奶奶。

從來女子的性情,總不免有些嬌妒。這位八少奶奶正在妙齡,又同邱八十分恩愛,平空的邱八娶了一個花枝般的寵妾,要與他分恩奪愛起來,那得不心懷妒意。但是他平日爲人溫厚,性格和平,無論什麼事情,不肯放在面上,所以黛玉進門之後,心上雖然不樂,面子上卻做得甚是殷勤,不但討了邱八的喜歡,還落得博一個賢惠的名氣。現在見邱八把黛玉關鎖起來,心中未免一愁一喜。喜的是眼前去了這樣一個搔頭弄姿、顧影自喜的妖姬,邱八心無二用,那夫婦間的恩愛登時就加了幾分。正是:臥榻之旁,豈容他人酣睡?愁的是邱八雖然把他鎖在房中,卻是餘情不斷,時常叫家人僕婦走到那壁洞之前與他問答,探問他的意思,看他可有些兒悔悟;分明邱八的心上尚在繫戀着他。萬一將來回味思量,磨折幾時,依時把他放出,他二人一個是風月名娼,一個是豪華公子,那時黛玉放出二十四分的工夫手段,怕不把邱八依然騙得個意服心輸?到了這個時候,賽又賽他不過,趕又趕他不掉,豈不倒是一個後患?他想着這兩層主意,心中便懷着鬼胎,天天解勸邱八道:“黛玉雖然可惡,然而也是妓女的常情,不算什麼奇異。本來一個堂子出身的妓女,那裏有什麼良心?你把他當作好人,已經錯了;現在你又把他鎖了起來,他是個散淡慣了的人,那裏受得起這般磨折?

我們世代忠厚,從沒有做過刻薄事情,萬一他當真死了,你雖然沒有逼他,總是你身上的孽障。不如看破些兒放他出去,聽憑他去再做生意,或者重新嫁人。譬如當初沒有嫁你,你也管不着他。況且你娶他的時候又沒有什麼媒證婚書,更是作不得準。難道你丟下了一個妓女,就算壞了你的名氣麼?”勸來勸去,邱八先起那裏肯聽,連連搖頭。當不得他被底溫存,枕邊旖旎;今日勸,明日勸,竟把個邱人勸得活動起來,便一口答應。八少奶奶大喜,還恐他要變卦,連忙叫人去開了房門,把黛玉叫將出來。

黛玉此時已經被邱八把十分性子磨去了九分,粉黛縱橫,淚痕隱約,聽得叫他出去,心中估量着一定是邱八迴心,卻想不到竟肯放他出去。當下將就換了一件衣服,淡掃蛾眉,走到邱八房中,叫了八少奶奶一聲,又瞅了邱八一眼,粉頭低垂,春山不展。邱八留意看他,只見他雲鬢蓬鬆,芙蓉慘淡。瘦比經秋之燕,弱不禁風;嬌如解語之花,含情慾涕。真個是暗嗚如泣,幽怨可憐,大有傷心之色,早不覺心上憐惜起來。八少奶奶明知邱八的意思,不等他開口,先把自家勸解的話,向黛玉說了一遍,又說:“八少已經應允放你出門,你可快去把你隨身帶來的衣飾立時收拾,你要到上海,今天就可動身,省得又要耽擱一夜。”

黛玉忽然聽見邱八答應放他,這一喜非同小可,好像那寒儒登第,枯木逢春,又好似刑部獄中的囚犯逢了郊天大赦一般,登時色舞眉飛,走將過來,朝着八少奶奶花搖柳顫的磕下頭去,八少奶奶忙忙扶起。黛玉回過身來,見邱八一雙眼睛只釘在他的身上,黛玉此時喜到極處,忘其所以,便無可不可的,朝着邱八也磕了一個頭。邱八別轉頭去沒有扶他,卻不由的口中長嘆一聲,默默無語。八少奶奶怕他又要反悔,急急的催着黛玉收拾衣箱。黛玉嫁來的時候,自家止有六隻衣箱,其餘都是邱八替他置備,現在仍叫黛玉把原帶來的衣箱帶去。

黛玉莫莫的收拾了一會,帶着同來的一個孃姨、兩個大姐,辭別了邱八和八少奶奶便要出門。八少奶奶索性做個好人,早叫人替他僱了一乘轎子,一直送他到輪船碼頭。黛玉此時就是鯨魚脫網,綵鳳開籠,恨不得一步就跨出門去,忙忙登輿而去。

這裏邱八見黛玉出門,心中不免有些戀戀,但一則已經答應,反悔不來;二則明知黛玉不是真心,留他無益,樂得聽了他夫人的說話做個好人;三則自己把他關鎖多時,不肯折着志氣,反去留他。有此三層事理,所以邱八勉強放他出去,雖是心中不捨,也是無可如何。可笑那林黛玉騙了邱八二萬餘金替他還債,自以爲是得計的了,不料偏偏遇着了這樣的一個憊賴人物,非但嚇詐不倒,反吃了一場大虧,幾乎白送了一條性命,這也是林黛玉平時喪盡良心的報應。邱八這邊按下不提。。且說黛玉出門之後,一直徑到輪船碼頭,發下衣箱行李,寫了一間上海房艙,不消一日工夫,早到上海。暫時落了客寓,不多幾日,便看中了惠福裏的一家房子,三樓三底,甚是寬大,當下付了房租,立時搬了過去,置備了些中西器具,登時鋪設得煥然一新。他從前騙了邱八的二萬銀子,還債贖當止用得一萬多些,其餘的都暗地託人存在莊上。此番到了上海,猶如死裏逃生的一般,覺得喜出望外,便自己到錢莊上去了一趟,把他那些存項取了一半回來,任情揮霍。依舊的珠圍翠繞,羅綺輝煌,時常坐着馬車到張園兜個圈子,回來的時候在大馬路、四馬路一帶出出風頭,卻暫時不敢再做生意。聽着那邱八的風聲,只把惠福裏的房子當作住家。早不知不覺的過了兩節,打聽得邱八已到過兩趟上海,卻把林黛玉的事絕口不提,就是那一班朋友也恐他要惱羞成怒,不便去追問於他。黛玉打聽得實,放下了心,方纔打算要再做生意,掛起牌子來。、接十天已黛玉坐着馬車正要到張園去,剛剛馬車跑到泥城橋方缺油之中遇着了章秋谷的馬車、黛玉見秋谷坐在車中,氣宇軒昂,衣裳倜儻,長眉秀目,光彩照人,不覺芳心微動。便橫波凝睇以目送情。無奈兩下的馬車都跑得風捲雲馳,傾刻之間那眼前就如電光一閃,兩下早已跑開。黛玉直待馬車跑過之後,方纔猛然想起好像章秋谷的神情,姑且冒叫一聲看他答應不答應,便立起來高叫一聲。聽得秋谷在前答應,方知真個是他。黛玉心中大喜,連忙叫馬伕轉過馬車,跟着秋谷直到一品香來。當下把一年的境遇向秋谷細細說明,說到邱八把他關鎖在房一節,黛玉不免還有些談虎色變,毫髮悚然。

當下二人促膝密坐談了一回,秋谷便問黛玉究竟作何行止,黛玉道:“倪也無撥啥一定格主意,晏歇點耐阿好到倪搭來一埭,大家商量商量。”秋谷搖頭道:“我今天有自己的事情,連幾處檯面都不能應酬,料想沒有空兒。我看還是明天罷!”

黛玉點頭答應,又告訴了他住處的門牌。不一時吃完大菜,已是掌燈,黛玉自回惠福裏去,秋谷便一直到吉升棧來。

到了棧內,在自己房內略坐一刻,便走到雙林房內來。雙林早已回來,凝妝悄坐,低問秋谷爲何此刻回來。秋谷把遇見黛玉之後,在大菜間談了一點餘鍾,所以回來晚了。雙林又問他今天可要出去。秋谷不答,只把頭點了一點。雙林睄了秋谷一眼,便不作聲。秋谷心中暗笑,假作不知,略談幾句便起身出棧,徑到新清和張書玉院中來。

書玉恰好在家,迎門相候,滿面堆歡的叫了一聲:“二少!”秋谷含笑招呼,跨進房來。書玉親手替他寬了馬褂,又叫他脫去長衫。秋谷因五月中旬天氣已經燥熱,便略略點頭。書玉一併替他寬了下來,把一件羅紡長衫、單紗馬褂交與旁邊的孃姨,朝他使個眼色。那孃姨會意,便把兩件衣服摺疊起奪,開了衣櫥,把秋谷的衣服放在櫥內,取過一把鎖來輕輕的鎖好。

秋谷見了,明知書玉的意思,並不開言,只是對着書玉微微而笑。書玉此時心花大放,樂不可支,極力的應酬秋谷。秋谷心上雖言不甚情願,卻已到了這步田地,就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,也不得不隨和起來。夜分之後,書玉掃榻薰香,殷勤留宿。秋谷料想推辭不得,只得應承。

這一夜,章秋谷的神情,卻是曾經滄海,難爲洛浦之波;除卻雲英,不是藍橋之路。在張書玉是當時相見,已銷情女之魂;今日重逢,留得宓妃之枕。鳳女之顛狂如許,趙後迴風;擅奴之華彩非常,何郎無恙。

只說秋谷在書玉院內住了一宵,明日起來,照例開銷了二十塊錢下腳,書玉一定不肯。推了多時,見秋谷面上已經微含怒意,方纔叫孃姨收了。秋谷便要起身,書玉千叮萬囑的叫他晚上一定要來。秋穀道:“這卻不能一定。沒有事情,自然來的;倘或有了正事,這卻要耽擱一天的了。”書玉無奈,一直送下樓梯,走到屏門邊方纔立住,望着秋谷出了院中,一步懶一步的回上樓去。正是:窺中堂之韓令,賈午留香;感漢浦之鄭郎,洛妃解珮。

未知秋谷再到何處,請聽下回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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