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陶觀察在薛金蓮那邊請客,辛修甫和他代請了幾個客人,一同走到福致裏薛金蓮家,只見陶觀察和着幾個人正在那裏碰和;見了辛修甫進去,連忙立起身來招呼,有幾個和陶觀察不認得的人,都是辛修甫邀來的,彼此通過了名姓,便又湊了一場和,兩邊打得十分熱鬧。
辛修甫素來不愛碰和,便隨便坐下,留心四面一看,只見房間裏頭只有幾個孃姨大姐在那裏應酬,卻不見薛金蓮的影兒。
修甫暗想:“這個時候還早得狠,難道已經出了堂唱麼?”心上想着,口中也不去問他。坐了一回,一個人覺得無聊得狠,便對陶觀察說道:“你們在這裏碰和想來還有一會兒,我到西安坊去去就來。”陶觀察聽了他要走,連忙立起身來一把拉住了,再三留他坐下。辛修甫走不脫身,只得轉過身來看着他們碰和。看了一回,八圈漸漸的碰完。辛修甫留心看那薛金蓮時,依舊不見出來應酬,心上就覺得狠有些詫異。暗想:那有客人來碰了八圈麻雀,倌人還不出來應酬的道理?忍不住便悄悄的問陶觀察道:“怎麼我們來了多時,八圈牌都完了,倌人還不出來應酬,是個什麼緣故?”陶觀察聽了呆了一呆,方纔說道:“或者是他出局去了也未可知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堂子裏頭那有這般規矩?就是出去應局,也要到客人面前招呼一下,打個轉身,那有一聲兒不響就去出局的理!”陶觀察想了一想道:“或者他沒有出去,在裏面有什麼事情罷。”辛修甫道:“那越發豈有此理!倌人們掛着牌子做生意,應酬客人就是天字第一號的要緊事情,要是客人來了不肯應酬,又做什麼生意呢?”陶觀察一時聽了說不出什麼,只搭訕着叫孃姨們擺起檯面來,一面請辛修甫和衆人寫好局票,發了出去,一面起過手巾,請那一班客人入席。
那一班客人,連着陶觀察自己算上去,通共十一個人,今天的酒本來是個雙臺,十一個人坐着還是十分寬綽。辛修甫見大家已經定坐,薛金蓮依然不見出來,那班孃姨連一句客氣話兒也不說,徑自上來斟酒。陶觀察倒還沒有什麼,辛修甫和陳海秋等一班客人見了他們這般怠慢,一個個心上不快活起來。
辛修甫實在熬不住了,便冷笑一聲,對着那一班孃姨道:“你們先生究竟到那裏去了?我們來了半天,沒有見着你們先生的面,只怕上海地方的堂子,沒有這個規矩罷?”那班孃姨聽了辛修甫發起話來,大家都呆呆的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說不出一句話來。停了一回,一個孃姨方纔開口說道:“對勿住,陶大人搭仔各位大人,倪先生來浪吃飯。”修甫聽了又冷笑一聲道:“我們來了這大半天的時候,難道你們先生一徑在那裏吃飯的麼?一頓飯要吃到這個時候,你們先生真真是個飯桶了。”幾句話把大家聽得都笑起來。一個大姐聽着辛修甫的口風來得利害,便迴轉身來,一直跑下樓去。
直等到客人叫的倌人一個個都到齊了,還是不見薛金蓮的影兒。一班客人個個都覺得有些氣忿,有幾個不好意思發作出來,只有陳海秋十分性急,便嚷着說道:“客人們差不多都要散了,怎麼倌人還不見出來,這是什麼緣故?”陳海秋叫的東尚仁範彩霞坐在陳海秋後面,把陳海秋拉了一把道:“勿要囁,別人家格事體,阿關得耐啥事,嚶嚶喤喤,吵勿清爽,用勿着耐實梗格起勁啘!”陳海秋道:“你不曉得,我們已經來了半天,連倌人的影兒都沒有見着,要不和他頂真一下,他還把我們這班客人都當作一些兒不懂的曲辮子呢。”範彩霞聽了,把嘴一披道:“好哉好哉,勿要勒浪像煞有介事哉。”
正說着,薛金蓮從外面走了進來,見了陶觀察和辛修甫等一班客人也不開口,揚着個臉兒待理不理的,把個嘴脣皮略略的動了一動,也算打過了招呼。辛修甫見了薛金蓮出來,以爲他一定要說幾句“對不起”的客氣話兒,或者在衆人面前斟一巡酒,胡弄局兒的過了場面,也就過去了。那知他坐在陶觀察背後,還沒有坐到五分鐘的工夫,霍的立起身來;對着陶觀察只說得一聲:“倪出堂唱去。”竟自頭也不回,轉身便走。滿臺的客人,見了薛金蓮對着陶觀察這般模樣,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的一回事兒,一個個都眼睜睜的看着陶觀察,又不好意思問他。陶觀察見薛金蓮走了,倒一些兒沒有怪他的意思,好像沒有這件事的一般。
辛修甫本來在那裏和龍蟾珠講話,見了薛金蓮這樣情形,實在氣他不過,冷笑道:“好大架子的倌人,我倒從來沒有見過,等會兒等他來了,我倒要來問他一下,吃把勢飯的人懂規矩不懂規矩?”陶觀察起先聽了陳海秋的一番話兒,心上已經有些不狠高興,又被辛修甫這樣的一說,心上更不舒服,只得對辛修甫道:“我們當客人的人,逢場作戲,原是出來尋開心的,倌人們應酬不到,做客人的只要原諒些兒也就是了,何必這樣的頂真呢?況且我們賞識的是他的人,不是賞識他的應酬,就是應酬差些卻也不妨,我勸你將就些兒,不要挑他的眼罷。
一,對着他說道:“我原是和你代抱不平,和你爭這一口氣兒,你既然自家願意這般,那也不必說起。本來人家捉你的瘟生,與我什麼相干?”陶觀察聽了,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只支支吾吾的說道:“你們不要只顧一味的說他不好,其實他也有他的好處。據我看來,他那一派的形容舉止,狠有些兒良家女子的樣兒……”辛修甫不等他說完,早哈哈大笑道:“罷了罷了,我也不來管你們的閒帳,你也不必這樣的掩耳盜鈴。”
正還要說下去,忽然一陣香風,早見姚紅玉急急忙忙的走進來。寶髻垂雲,蛾眉掠月,不施脂粉,只淡淡的在嘴脣上點一點胭脂,走進來就坐在陶觀察背後,玉容寂寞,半晌無言。
陶觀察正在一肚子的不快活,見他來了,就盛氣對他說道:“客都散了一半,你還來做什麼?”姚紅玉擡起頭來,把兩個批頭在陶觀察頭上一推,咬着牙齒說道:“耐格個人……”說了一句,就嚥住不說,眼中早掉下淚來。停了一停,方纔說道:“耐自家想想,良心到仔陸裏去哉?”陶觀察聽了他這般說法,究竟撫心自問有些對他不起的地方,便也淡淡的安慰了他幾句,姚紅玉便起身去了。辛修甫見時候不早,便同着他的相好龍蟾珠一同到西安坊去,大家一鬨而散。
陳海秋新做了個範彩霞,也在那裏想轉範彩霞的念頭。這個範彩霞更比不得薛金蓮,是個大名鼎鼎的倌人,和那四大金剛的名氣差不多,那裏看得上陳海秋這樣的一個人!但是範彩霞平日之間最愛的是姘馬伕、姘戲子,在客人那裏千方百計弄來的昧心錢,依舊給那一班馬伕、戲子騙得乾乾淨淨;更兼他向來服御奢華,用錢揮霍,一連的進款那裏夠他的用度?拖了一身的虧空再也彌補不來。這個陳海秋是範彩霞那裏用錢最多的客人,所以範彩霞當着他的面兒,卻也不肯得罪他,只不叫他近着自家的身體。憑着陳海秋怎樣的用錢,總不肯露出一個字兒留他住夜。陳海秋想來想去想了無數的法兒,報效了許多的和酒,只指望範彩霞留他住夜,那裏知道鬧了幾個月,依然還是一個不成功。
陳海秋焦躁起來,便也去尋着了辛修甫和他商議。辛修甫也想不出什麼法兒,想了一回方纔對陳海秋說道:“只有這一個法兒,卻不知用起來中用不中用。這個範彩霞是著名倒貼的寶貝,現在差不多將近過年,這個寶貝一定是過不去的,你趁着這個當兒,除了還帳之外,格外借給他幾百塊錢,這件事兒一定到得手來。你說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?”陳海秋聽了大喜,便拍着手道:“你的主意果然不差,我就照你這個法兒做去,一定沒有不成的。”修甫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我保是保不來的,只好碰你自家的運氣罷了。”陳海秋聽了辛修甫的話兒,高高興興的竟到東尚仁範彩霞家來。
走進房間,見範彩霞一個人無精打彩的坐在那裏,房間裏頭連孃姨大姐也不見一個。範彩霞見陳海秋走了進來,勉強陪着笑臉,立起身來,自家動手和陳海秋寬了馬褂,拉着他坐下。
陳海秋剛要開口,早見孃姨阿金、大姐阿玉兩個人勾肩搭背,一路嘻嘻哈哈的笑進來。見了陳海秋,阿金便道:“咦,陳老幾時來格?”陳海秋道:“我剛剛來的。你們什麼事兒這般高興?”阿玉聽了,又掩着口“吱吱格格”的笑起來。範彩霞皺着眉頭道:“勿得知啥格事體,實梗格高興。”說着便拿過一支金水煙筒,嫋嫋婷婷的走過去,和陳海秋並肩坐下,親自和他裝了幾筒煙。陳海秋見範彩霞忽然這般的要好起來,心上十分歡喜,覺得渾身的骨頭都有些癢颼颼的,便順手把範彩霞抱了過來,坐在自己的身上。範彩霞趁勢把纖腰一扭,一個身體便倒在陳海秋的懷中。陳海秋鼻中聞着範彩霞頭上的一股頭油香氣,不覺色心大動,低下頭來,臉貼臉的揉了一揉。範彩霞故意嗔道:“勿要實梗哩。”海秋也不理他,只仔仔細細的眯着一雙眼睛,看着範彩霞的臉兒,目不轉睛的只顧呆看。範彩霞被他看得別過頭去,口中說道:“啥格好看呀,阿是勿認得倪?”說着便又格格的笑。阿金在旁邊說道:“勿要實梗高興哉。今年年底下格開銷,耐阿曾自家轉轉念頭,勿要到仔格格辰光弄勿落。”範彩霞聽了嘆了一口氣道:“橫豎總歸弄勿落,叫倪也嘸說法。”阿金道:“陳老搭耐一徑要好煞格,耐還是搭陳老商量商量罷。”範彩霞聽了也不言語,只把一個脂香粉膩的臉兒緊緊的貼在陳海秋肩上,瞟了阿金一眼道:“耐倒說得實梗容易,只怕陳老勿見得相信倪呀。”說着橫波斜溜,寶靨生春,向着陳海秋嫣然一笑。陳海秋被他一陣揉搓,心上早糊里糊塗的沒有了主意;又被他這般一逼,更加心蕩神迷,捉摸不定,不因不由的說出幾句話來。正是:風情霞思,鶯花南國之詩;紙醉金迷,雲雨巫山之夢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