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二十三回 瘟富翁誤墮迷途 名校書安心淴浴

且說林黛玉見邱八仔細看他,低低的朝着邱八笑道:“啥格好看介,阿是勿認得倪?”邱八笑道:“並不是不認得你,只爲你一刻之間換了兩身衣服,越覺嬌媚動人,所以我留心打量一番,打算要替你畫個小照。”黛玉聽了把嘴一披道:“倪是勿好格,陸裏趕得上範彩霞?耐勿要鈍囁!”邱八一笑,也學着蘇白道:“阿唷,先生勿要客氣,倪倒是真心閒話囁!”

說得一席客人通笑起來。黛玉故意把邱八瞟了一眼,道:“故歇末說得實梗好,只怕隔脫仔兩日厭煩起來,倪搭請也請耐勿到。”說話之間,黛玉又進去轉了一轉,又換了一身衣服。密色繡花緞襖,妃色繡花褲子,天青緞子弓鞋,將頭上珠花一齊卸去,單戴着一隻一條龍珍珠押發。臉上的脂粉洗得淡了些些,那粉頰之上略略暈起兩個酒窩,覺得他淡抹濃妝,無一不好。

邱八雖然是個花叢老手,卻從來沒有經過這樣風情,只樂得心窩上奇癢難熬,扒搔不着。黛玉見邱八已經入彀,越發的笑語殷勤,風生四座。

邱八忽然想着,問林黛玉道:“剛剛有好幾張叫局的票頭來叫你的局,你爲什麼不去應酬?檯面雖然要緊,好去了再回來的呀!你不怕脫了局得罪客人麼?”黛玉含笑道:“耐八少是難得到倪搭來格,耐肯賞仔倪格光,就是倪交仔運哉。格兩上堂差勿去,得罪仔客人末,啥格希奇勿煞,倪剛剛關照下去,說倪今朝堂差勿出哉。”邱八聽了,十分歡喜。那一班客人要拍邱八的馬屁,好討他的喜歡,大家極力稱揚,恨不得把個林黛玉立時就擡上天去。依着他們的口氣,差不多說得個邱八就是個再世的李藥師,林黛玉便是個當今的張紅拂。這一席酒直吃到十二點鐘方纔散席,客人陸續辭去。

黛玉見邱八賊忒嘻嘻的坐下,天南地北的扳談,明知邱八心中巴不得要想住下,卻做個欲擒故縱的法兒,立起身來,嫋嫋娜娜的走到邱八身旁,低聲問道:“辰光勿早哉哩,耐阿要原到範彩霞搭去罷。倪是勿好留耐格,明朝說起來,大家難爲情。”說着,把身子一倒,直倒入邱八懷中,並倚香肩,低偎檀口,又問着邱八道:“八少,倪格說閒話阿對?”邱八此時已經心蕩魂搖,六神無主,急切問張開大口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黛玉又逼他一句道:“勿然末勒浪倪搭,借仔一夜幹鋪罷,倪到後房去困,讓耐一干仔舒舒齊齊阿好?故歇是深秋天氣哉,勿要半夜裏轉去受仔風寒,倪倒擔勿落格個干係。耐格身體又虧,勿是約約乎格。”邱八聽了,覺得林黛玉說的話一句一句的打入心坎裏來,十分熨貼,就是自己家中的妻子,那裏有這樣關心?便含笑向黛玉道:“你特地叫孃姨過去把我請到院中,現在好意思推我出去麼?

我就依着你的話兒,在你院中借個幹鋪,但你卻不許避到後房。我們大家規規矩矩的可好?”黛玉道:“只要耐八少肯賞光,是再好勿有哉啘。耐八少說格閒話,隨便那哼倪總嘸啥勿肯格,只怕倪嘸撥格號福氣。”說着背臉低頭,掩口而笑,邱八更覺魂消。

這一夜,邱八就在黛玉院中住下。黛玉把平生第一等迷人的伎倆施展出來,任是邱八的外交學問再好些兒,已不知不覺的把一塊主權所及的地方,輕輕地輸到林黛玉的勢力圈內去了,施着那禁制的壓力,漸漸的不得自由起來。這邱八住了一夜,被黛玉騙得骨軟筋酥,給了五十塊錢的下腳,又體己給了黛玉三百塊錢。黛玉故意分毫不受,退還邱八道:“倪故歇嘸撥啥格用場,等到倪有用場格辰光再問耐拿好哉,倪倒勿像格號倌人單敲客人格竹槓。既然大家要好末,也勿在乎格點洋錢,八少阿是?”邱八聽他說得有理,也便收回,心上反覺過意不去,便問黛玉可要什麼衣裳首飾?黛玉一口咬定不要,反說邱八不曉得他的脾氣,當他是愛抄小貨的倌人。邱八聽了,那裏曉得黛玉存着一個要借他淴浴的念頭,只認得黛玉同他恩到極處,所以不肯叫他浪費銀錢。

隔了兩日,黛玉關照相幫,說先生有病暫時不能出局,須要調理幾時。就有什麼客人來到院中,黛玉自己不去應酬,只叫孃姨回覆有病不能出來,卻成日成夜的伴着邱八,和他寸步不離。邱八一舉一動都是黛玉親身服侍,不肯假手他人。那班孃姨、大姐的趨奉殷勤更不消說。邱八因他們連日辛苦,另外給了一百塊錢。黛玉執意不許,叫孃姨仍舊退還,自己卻向邱八說道:“倪出仔工錢用仔俚篤,生來該應服侍格,要賞啥格洋錢!倪也曉得耐格脾氣,勿要說是一百毛毛洋錢,就是一千一萬,耐也勿放勒心浪。不過倪人末吃仔格碗斷命堂子飯,倒勿是格號壞人,要倪壞仔良心敲客人篤格竹槓,倪從來勿行格。”說得邱八更加歡喜,伏伏貼貼的住在院中。

又隔了幾天,黛玉看準邱八的性情已是死心塌地,沒有什麼變卦的了,那一天夜飯之後,黛玉正陪着邱人說說笑笑,甚是高興,忽然皺着雙眉,看着邱八。看了半晌,長嘆一聲,那一對秋波便流下淚來,慌得邱八連忙追問。黛玉只是不答應他,儘管低頭溫淚,那一種可憐情態,真如雨打桃花,風欺楊柳,畫也畫不出來。邱八見他這樣,十分心痛,便挨着黛玉一處坐了,低低的問他。黛玉一言不發,只把粉面偎着邱八臉兒,拉着他的手嗚嗚咽咽的,那眼中的淚就是如亂滾珍珠一般,撲籟籟的流個不祝憑着邱八怎樣溫存,怎樣追問,只是漠漠無言,直把個邱八哭得急了,恨不得自己替他,拍着胸脯道:“無論你有天大的爲難,總有我一人承認。料想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,你快快住了哭,和我說個明白。你可知你哭到這個樣兒,叫我心上好生難過,替又替你不得,倘若哭壞了怎麼好呢?”

黛玉聽邱八說到這句話兒,心上好生歡喜,方纔停住了哭,拭了淚痕,擡起頭來看着邱八,嘆一口氣道:“別人家看仔倪末像煞蠻開心,倪心浪說勿出格心事,賽過勒浪黃連樹底下彈琴。”急得個邱八做足道:“急驚風撞着了你這慢郎中,我這樣的問你,你還要說着閒話。”黛玉道:“倪格事體纔是肐裏肐搭格,說起來也叫作孽。”

黛玉便裝點了一番說話,說自己的虧空約有二萬開外,又不肯壞了良心,敲客人的竹槓,所以生意雖然甚好,總是不夠開銷,以致虧空愈拖愈重;前節又被客人漂了兩筆局帳,各店帳開銷不轉,幾乎壞了名頭,生意做不下去。添枝帶葉,細細的向邱八說了一遍。又道:“倪故歇想起來,做仔格個斷命生意,總歸嘸撥收梢,倪倒是早點肯壞壞良心末,也勿造至於弄到實梗樣式,故歇倒是上勿上,落勿落,要除脫仔牌子勿做生意末,倪坍勿起格個臺,要做下去末,倪實在拖勿起格虧空。

八少,耐替倪想想看,叫倪阿有啥格法子?”

邱八聽了,哈哈的笑道:“我道你是什麼天大的事情,要急得這般模樣。原來不過是爲着一點兒虧空,也值得放在心上,這樣的張皇,難道我姓邱的這點事兒都擔當不起麼?”黛玉道:“耐八少看仔格點虧空自然嘸啥希奇,像倪陸裏想得出啥法子?”邱八道:“你究竟有若干虧空,不妨對我說明,待我替你慢慢的想法。”黛王朝着邱八看了一眼,面上做出一付感激的樣兒,卻又朝他搖手,道:“謝謝耐格好心,肯替倪想法,原是再好勿有格事體,不過倪無緣無故拿仔耐格洋錢,叫倪心浪陸裏意得過,故歇倪想起來,隨便那哼總歸還是嫁仔人格好。

不過倪要嫁起人來,比仔別個倌人加二煩難。倪勒浪上海灘浪總算有點名氣,老實說推扳點格客人,倪也看俚勿上。再說起格排滑頭碼子格年輕客人,要討倪轉去格多煞來浪,格是加二勿連牽哉。格個嫁人是一生一世格正經事體,勿是勒浪弄白相,倪又勿比格排嘸撥長心格倌人,嫁仔人再要出來做生意。倪要末勿嫁,嫁仔人末陸裏再好出來,所以倪揀來揀去,總歸嘸撥中意格客人,像耐人少一樣格客人,倪看得總算中意格哉,耐人少咿是格規規矩矩格人,陸裏肯討格倌人轉去?八少耐去搭倪想囁;倪看中仔客人末,客人篤勿肯要倪;客人看中倪末,偏生倪又勿肯嫁俚。說來說去,總歸一格勿成功。倪格種人活勒世浪,真真叫作孽囁!”說着把眼睛擠了一擠,覺得眼裏酸酸的好像又要流下淚來。

邱八聽了黛玉這一番說話,就如新鶯巧囀,嬌鳥弄晴,又似成衣的熨斗一般渾身熨貼,三萬六千毛孔無一處不曾熨到,滿身發起奇癢,從骨髓縫中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快活來,向黛玉笑道:“你也太多慮了!你既然想要嫁人,何不早些與我商議?只要你自己心中情願,沒有什麼委屈的地方,我總可以替你設法。只怕你心中不願嫁人,三心兩意的打不定主見,我就無從提起了。”黛玉道:“倪末阿有啥勿願意格?倪格碗斷命飯也吃得勿要吃格哉。只怕耐八少看倪勿中,勿肯要倪,倪也嘸啥念頭轉呢。”邱八道:“只要你拿定念頭,不要到了將來自家懊悔,我豈有倒反推辭的道理?但有一件,我卻有些不甚放心,你須要自己心中打算,免得懊悔嫌遲。”黛玉問他還有那件事兒不甚放心,邱八道:“你們做了倌人,身體是散淡慣的,一嫁了人,便要依着良家的規矩,有許多不能自由的地方。你們堂子出身的人那裏受得住這般的拘束?我們二人,現在的交情是再好沒有的了,但是要講到’嫁’’娶’二字,也甚是煩難,不是可以鹵莽從事得的。萬一你心中不願,口是心非,那時我把你娶到家中,進退不得,豈不是爲好成惡,耽誤了你一生一世的事情?所以我也要預先同你說明,好等你自家籌劃,不要勉強應承,這倒不是玩的。”

黛玉聽了着急起來,便拉邱八的手道:“倪格閒話,一塌刮仔才搭耐說完哉。耐再要說倪三心兩意,耐倌人阿有良心?

耐既然勿相信倪末,等倪罰格咒撥耐聽聽,省得耐嚇殺仔人。”說着,便發誓道:“倪要說仔一句假話,嘸撥真心末,叫倪活勿過今年格大年夜。”邱八聽了,連忙按住黛玉的嘴,道:“我不過一句話兒,你也值得這樣的着急,一定要發起誓來。”黛玉道:“耐開口閉口總說倪是壞人,叫倪阿要發極格!”

邱八此時覺得心滿意足,暢快非常,也說不出什麼話來,只看着黛玉嘻嘻的笑個不祝黛玉橫波斜睨,星眼朦朧,也用一方白細手巾掩口匿笑。四體慵擡,玉山自倒,倚在邱八身上,好像沒有一絲氣力一般。邱八便問他倒底有多少虧空?黛玉便—一的細說出來,卻止有一半真情,其餘多是虛報,約有二萬開外。若在別人聽了這許多虧空,怕不先就嚇得頓口無言,筋酥骨軟。幸而邱八家中真有百萬家財,聽了黛玉這些虧空,不過口中答應一聲,全不在他心上。當夜黛玉又把邱八灌了無數迷湯,說了許多刺骨錐心的說話,追魂攝魄的深情,任是邱八花叢閱歷的慣家,也免不得被他迷得夢魂顛倒。

到了次日,邱八便請了他一個朋友來,名叫陸友恭的,卻是個有名的堂子幫閒、青樓蔑片。請了他來,與黛玉講論身價。

黛玉卻一口咬定不要絲毫身價,只要邱八替他還清虧空,此外不取分文;並說他揀來揀去,並不是爲着邱八有錢,爲的是揀中邱八的人物,所以情願嫁他。邱八起先尚有些疑疑惑惑的,沒有十分決定,及至聽了黛玉這一番說話,覺得十分入耳,好似魚吞香餌,蝶戀花心,被他鉤得定定的,那裏還計算什麼將來?當下一口許定,先替他還清虧空,然後擇日迎娶。林黛玉見邱八已經應允,便立刻叫相幫的出去,把門首那一塊一尺餘長、四寸餘闊、金地黑字的書寓牌子探了進來。黛玉親手接了,放在桌上,回過身來笑迷迷的走到邱八身旁,並肩坐下,向邱八道:“故歇倪探仔格塊牌子下來,倪就是耐格人哉,難是隨便啥人到倪搭來,倪也勿見格哉。”邱八見他做事爽快,自是歡喜。隔了一天,邱八便去劃了一張二萬銀子的期票,先交與黛玉,到期付銀;又擇了三日之後,迎娶黛玉進門。黛玉收了邱八這張銀票,也不知他究竟還了許多虧空,自家留下若干,這卻做書的人未曾看見,不便講他。

只說邱八在新馬路賃了一所五樓五底的洋房作爲公館,以爲迎娶黛玉的地方。那公館內鋪設得十分富麗,盡是紅木、紫檀鑲嵌螺甸的木器,奪目輝煌;又有兩間大萊間,都是外國家生,裝飾得更是雅潔,邱八在上海的應酬本來闊大,那班知己些的朋友公送了兩班髦兒戲,鬧熱非常。到了吉期,一樣的紅裙披風,朝珠補褂,清香彩轎,頂馬高燈,把個四大金剛的林黛玉擡到家中。新人出轎之後,喜娘扶着黛玉,獨自一人蔘拜天地,然後向邱八見禮。邱八連忙朝着喜娘搖手,叫他不要叩頭,只行常禮。於是喜娘扶着黛玉深深萬福,邱八也微微的還了一躬,方纔送入洞房,大家飲酒。正是:樓上花枝之影,昨夜星辰;枕邊鈿合之盟,春宵苦短。

欲知黛玉嫁了邱八,究竟如何,下文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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