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說舅太太聽了王姆姆的話兒,不知什麼事情,便跟着王姆姆走出房來,低低的問他什麼事情。原來,這位舅太太少年守寡,獨宿空房,每當那花朝月夕的良辰,不免總有些倒鳳顛鸞的情思。更兼性情活潑,態度風流,到了那消遣不來的時候,也就不因不由的做些尷尬事情出來。這個奶媽,從小的時候便是舅太太孃家的丫環,後來薦到伍家做了奶媽,和舅太太十分合式。這些風流孽障的事情,也都是他一個人和舅太太傳遞消息。伍公館裏頭,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人,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事情。如今阿七恰恰的找着了他,要他去走舅太太的門路,真正是合着了油瓶蓋,剛剛正好。
閒話不提,只說王姆姆見了舅太太,把一件衣料和一個戒指都拿出來給舅太太看了一看,悄悄的說道:“這兩件東西,有個姓章的送給舅太太的。”舅太太聽了錯會了意,只道是人家看上了他自己,要和他攀個相好。先把兩件東西看了一看,覺得十分可愛,便道:“我和他向不相識,他爲什麼平空的送這兩件東西?”王姆姆道:“自然他有事情要求你和他設法。
你不要管他三七二十一,收了下來再說。”舅太太故意說道:“他要求我有什麼事情?要是辦不到,怎麼好混收人家的禮呢?”王姆姆道:“自然是辦得到的事情,你只顧收就是了。”
舅太太聽了,低着頭想了一回,便點一點頭。又問王姆娟道:“這個人是何等樣人,有多少年紀,你認得認不得?”王姆姆道:“我不認得這個人。只聽說今年二十二歲,是個鄉宦人家的少爺。據他自己說,端午那一天,在張園老洋房裏頭見過舅太太和大小姐的。”舅太太聽了,知道就是那一天跟在後面的人,登時兩頰生紅,芳心暗動,對着王姆姆道:“不錯,見是在張園見過一次的;但是他爲什麼無緣無故的、平空又會想到我的身上呢?”。
王姆姆聽了這兩句話兒,知道舅太太纏到隔壁去了,連忙說道:“他的意思想着我們這裏大小姐,要請舅太太和他想個主意。”舅太太到了這個時候,方纔知道他不是想的自己,一場歡喜撲了個空,不覺一團醋意直上心頭,啐了王姆姆一口道:“你的講話總是這樣模模糊糊的,不分個皁白出來,叫人那裏聽得清楚!”王姆姆聽了心中暗笑,也不去和他分辨,只問他一句道:“這件事兒舅太太看怎麼樣?”舅太太皺着眉頭道:“大小姐的性情你是向來知道的,那裏肯做這樣的事情!況且他父親把他重託我們照應,我們怎麼好把這些事兒來引誘他?情理上也講不過去。快些把這兩件東西去送還了他,叫他不要胡鬧。”
王姆姆聽了默然不語。停了一回方纔說道:“據我看來,上海這樣事情也多得狠。舅太太有什麼主意,和他想個法兒也好,樂得收他兩件東西,連我也好得些好處。”舅太太方纔的這番做作,原是和伍小姐吃寡醋吃出來的,其實自家心上也狠想見見這個人。如今聽得王姆姆這般說法,正中下懷,便道:“收了他的東西,就要和他設法;得人錢財,與人銷災。但是想不出一個好好的法兒,便怎麼樣呢?”王姆姆道:“這倒不要緊,他說只要舅太太同着大小姐再到張園去頑上一趟,他見了舅太太,大家慢慢的再想法子。”舅太太聽了大喜,便問:“這個帶信的是什麼人?”王姆姆道:“是賣花的阿七。”舅太太道:“你叫他回去和那姓章的講,明天在張園相會就是了。”王姆姆聽了,便出去和阿七說了。阿七十分高興,連忙回去報信,不必提他。
這裏舅太太走進房來,見伍小姐橫在榻上已經微微睡去。
把一彎玉臂當作枕頭,星眼矓矓嚨,雲鬟不整,額上略略的有些香汗,好似那梨花挹露,楊柳涵煙。那一種嬌柔婀娜的丰姿,真個是傾國傾城,無雙絕世。舅太太看了,未免有些自慚形穢起來。暗想這般風態,我見猶憐,怪不得姓章的要這般鑽頭覓縫的轉他的念頭。便叫了一聲道:“起來罷!這個地方有風,睡不得的。”伍小姐被舅太太喚醒,便坐起身來道:“這幾天十分睏倦,心上總覺得有些不暢快,也不知道是什麼緣故。”
舅太太道:“那幾天你父親病重的時候,你連日連夜的伏侍,辛苦了些,所以這幾天這般睏倦。”說着,伍小姐便嘆了一口氣。
原來伍小姐到了這般年紀,情竇已開,自從那一天見過章秋谷以後,雖然沒有什麼邪念,卻總覺得心上有些不快。橫也不好,豎也不好,也不知心裏頭想些什麼,連伍小姐自己都講不出來。如今聽得舅太太提起父親病重的事情,覺得自己一個身體沒有一些着落,雖說倚着父親做個靠山,但是一個人是說不定的;萬一個父親死了,叫自己去倚靠着那一個?想到這裏,便不知不覺的長嘆一聲。舅太太趁勢說道:“這兩天,我看你總是這般悶悶的,好像有了什麼心事的一般。明天我們還是到外面去散散心罷。盡着這般懨懨悶悶的,不要弄出病來,不是頑的。”伍小姐聽了也無可不可的,點頭應允。
隔了一天,果然舅太太哄着伍小姐梳洗停當,叫了一輛馬車在門口等着。依着伍小姐的意思,要同着兄弟同去頑頑,舅太太道:“他好好的在書房讀書,何必又去叫他出來?小孩子分了讀書的心,將來要不肯用心讀書的。”伍小姐聽了覺得不錯,便也不說什麼,同着舅太太坐上馬車,徑往張園來。
到了大洋房,舅太太一眼早看見了章秋谷端端正正坐在進門左首的一張桌子上,眼睜睜的向外看着。舅太太見了,笑吟吟的送了一個眼風。章秋谷到了這個時候,方纔覺得這位舅太太也在那裏轉他的念頭,不覺心中暗笑。沒奈何,只得也還他一個眼風,卻細細的打量伍小姐今天的妝飾。只見他跟在舅太太后面,低着頭款款行來,臉上覺得瘦了些兒。略施粉黛,淡淡的點一點胭脂,越覺得光彩照人,丰神絕世。秋谷見了伍小姐的面,不因不由的心上覺得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感情來。
伍小姐剛剛走進,擡起頭來已經看見了章秋谷,也不覺秋波一轉,兩頰微紅。暗想今天怎麼這般湊巧,剛剛遇着了他。
正想着,只見舅太太已經揀了秋谷身旁的一張桌子輕輕坐下,伍小姐便也一同坐了下來。憑着章秋谷目不轉睛的呆看,伍小姐只是有意無意的,不狠兜搭。章秋谷無可如何,只得和舅太太眉來眼去了一回。舅太太卻十分高興,賣弄精神,忽地立起身來,對着秋谷把嘴微微一動,又向伍小姐道:“你在這裏坐一坐,我去一會兒就來。”說着往外便走。秋谷會意,也慢慢的跟出來。
舅太太走到門口,秋谷疾行幾步,和舅太太擦肩過去。秋谷口內只低低的說“一品香”三個字兒。舅太太微微的把頭一點。秋谷一直走出安塏第,假意四面望了一回,回身走進又坐了一刻。只見伍小姐無精打彩的立起身來,對着舅太太道:“我們到別處去頑頑罷。盡着坐在這裏,氣悶得狠。”舅太太聽了點頭稱是,兩個人一同走出安塏第,到老洋房彈子房去打了一個轉身,又在照相館拍了一個小影。章秋谷在後面緊緊的跟着。伍小姐一面走着,也不免回過頭來偷窺秋谷。伍小姐心上只覺得這個人跟前跟後,狠覺得有些癡氣。
秋谷直等得伍小姐和舅太太兩個人坐上馬車,自己方纔跳上車去,加上一鞭,在後面緊緊的跟着。到了分路的地方,秋谷把絲繮一帶,霍地調過馬頭,回頭過來,又和舅太太打個照會,便先到一品香去了。舅太太見了這般光景,連忙把伍小姐送回公館,打發馬車回去。一面重勻粉黛,再畫蛾眉,對着伍小姐只說去看個親戚。伍小姐因他向來是這般慣的,也不疑惑,只說一句:“舅母既然還要出去,爲什麼打發馬車回去?”舅太太支吾了伍小姐幾句,一溜煙竟到一品香來。剛剛走上扶梯,便看見第六號門口牌上寫着一個大大的章字。舅太太走到門口,探進半個身體望時,恰恰和章秋谷打個照面。秋谷見了,連忙立起來笑道:“恭候多時,請裏面坐罷。”舅太太覺得有些不好意思,紅着臉一笑。秋谷又讓一遍,舅太太方纔輕移蓮步,走進房來。
還沒有坐下,秋谷迎着舅太太兜頭就是一拱。舅太太也手捧胸膛還了一福。秋谷請他坐下,先開口道:“對不起,勞動得狠,今天總算賞光。”舅太太也道:“昨日多謝章少爺送的戒指、衣料,平空的怎麼這般客氣?”秋穀道:“那一點兒東西算不得什麼。如今正有一件事情要仰仗大力,不知周奶奶肯答應不肯答應?”舅太太故意問:“什麼事情?”秋谷趁勢走近舅太太身旁,把一張椅子移了一移,竟挨着舅太太並肩坐下。
舅太太只把身體略略的側了一側,口中也不作聲。秋谷低低說道:“這件事兒若換了別一個人,我也不便和他直說;如今,既然承周奶奶賞我的光,將來總是一條路上的人。”秋谷說到這裏看着舅太太一笑,舅太太不覺把頭一低。秋谷便伸手過去,挽着他的纖手。舅太太只不開口。秋谷附着舅太太的耳朵,把自己的意思細細講了一遍。舅太太起初只是搖頭不肯答應。秋谷又把這件事兒該應如何佈置,怎樣調度,說得井井有條。舅太太聽了只得點一點頭,口中說道:“我且去探一探他的口風,再想法兒。”說着只見細崽進來,請舅太太點菜。舅太太隨意點了幾樣,細崽便走了出去。正是:思想永夜,文君綠綺之琴;刻意傷春,杜牧青樓之恨!
不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