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見馬山甫病勢這般沉重,心上也覺得有些不妥當,便和王安閣商量,先打了一個電報到常熟去給馬山甫的老太太。只說馬山甫病危,要請他老太太趕緊到上海來,和他設法療治。一面又和王安閣說道:“據我看起來,我們這位老表叔的病,分明是被陸韻仙氣出來的,吃這些草根樹皮那裏中用?不如還是去把陸韻仙設法叫來,叫陸韻仙在他面前自家認錯,好好的安慰他一番。解鈴還仗繫鈴人,或者竟有效驗,也未可知。”王安閣聽了道:“你的話雖然有理,無奈陸韻仙這個爛污貨十分可惡,他不肯自家認錯,我們有什麼法兒呢!”秋谷笑道:“這個不難,待我去和他講就是了。老實說,也不怕他不肯。”
王安閣口中雖然在那裏答應,心上卻狠有些不相信的意思,面子上卻不好說出來。章秋谷見了王安閣這般模樣,心上早已明白,便對王安閣說道:“這個時候,已經差不多十二點鐘,我就到清和坊去,把陸韻仙立刻叫來。”說着便匆匆的跳上馬車,一口氣趕到陸韻仙院中。
陸韻仙剛纔起來,正在那裏梳洗,見章秋谷走了進來,心上雖然有些詫異,卻只說他是來找馬山甫的,笑迷迷的起身讓坐,口中說道:“章大少,阿是來尋馬大少格?馬大少勿知爲仔啥格事體,前日仔搭倪反仔一泡,搬仔物事去,倒說就此勿來哉呀--”秋谷不等他說下去,便截住他的話頭道:“如今閒話少說,你們那位馬大少爲了你的事情在那裏生病,病得九死一生。你們總算是老相好,難道不去看看他麼?”陸韻仙聽了呆了一呆道:“耐格閒話說得勿明勿白,啥格馬大少爲仔倪格事體勒浪生病,阿是真格呀?”秋谷微微一笑道:“我們客客氣氣的,難道我在你面上會講假話不成?”陸韻仙聽了,心上覺得甚是詫異,口中說道:“馬大少生病末,勿關得倪啥事啘。爲仔倪啥格事體呀?”秋穀道:“據他自己講,是給你氣出來的。我也不知道你們兩個人究竟是怎麼的一件事情。”
陸韻仙聽了頓了一頓,還沒有開口,那站在他身後和他梳頭的孃姨便插口說道:“格末真正阿彌陀佛,天理良心!馬大少來浪倪搭,倪先生一徑搭俚蠻要好。啥格俚自家生病,倒說是撥倪先生氣出來格呀!”秋穀道:“如今也沒有工夫來講這些閒話,只要請你梳好了頭,立刻到輪船公司去看他一趟,好好的安慰他一番,或者他這個病竟會好起來,也是論不定的。”
陸韻仙聽了,正在那裏沉吟不決,那孃姨又連忙說道:“馬大少生病末,豪燥請郎中先生看囁!倪先生咦勿是郎中先生,去做啥格事體呀?”秋谷聽了,正色向陸韻仙說道:“據我看來,今天是一定要請你去一趟的。馬車現在門外,你梳洗好了,我們一同去罷。”陸韻仙低頭不語。那孃姨又向陸韻仙使一個眼色道:“昨日仔王大人說,要搭耐坐馬車呀。到仔馬大少格搭轉來再坐馬車,阿來得及呀?”
秋谷聽了那孃姨的話兒,心上覺得狠有些兒不高興。又見陸韻仙低着個頭,在那裏躊躇不決,暗想我好意留還他們的面子,好好的和他講,他們倒這樣的不識好歹起來。既然如此,我也樂得教訓他們一頓,藉此好燥燥自己的脾。想罷,便忽然變轉臉皮,對着陸韻仙冷笑道:“你不用在那裏躊躇不決。老實和你說,吃了把勢飯的人,身體就不是自己的。今天你願意去,也要你去上一趟;你就是不願意去,也要你委屈一下,去上一趟。我勸你還是爽爽快快,同着我快些去罷。”
陸韻仙聽了章秋谷的話兒,說馬山甫的病勢十分沉重,心上本來有些害怕。如今又聽得秋谷這般說法,未免心上也就有些不快活起來,便也冷冷的笑道:“依仔耐章大少實梗說起來,是倪一定要去格哉?不過倪今朝軋實有點事體,嘸撥工夫,阿好明朝去仔罷。”秋谷慢慢的道:“不管你有工夫沒工夫,一定要請你今天去一趟。”
陸韻仙聽了心上更加不快,便似怒非怒的瞅了秋谷一眼道:“既然章大少實梗說法,倪倒說句笑話,比方倪定規勿去末,耐章大少那哼弄法?”孃姨聽着章秋谷的話兒說得這般強硬,心上狠不願意,也在旁邊笑道:“真格比方倪先生勿肯去末,耐章大少阿有啥格法子?”
秋谷聽了,不慌不忙的道:“天下的事情,總無非是講個情理。況且你們把勢裏頭的人,雖然是末等的生涯,卻是頭等的規矩。好好的客人,既沒有欠你們的錢,又沒有嫖你們的帳,平空的把他這般怠慢,這裏那裏來的規矩?你們倒講給我聽聽,也好叫我見識見識。”陸韻仙和那孃姨起先聽了章秋谷的話兒,還只道他是隨口講的頑話。如今見秋谷正顏厲色講出這幾句話來,字字當行,言言有理,方纔吃了一驚,知道章秋谷不是個好纏的人物。
陸韻仙想了一想,方纔開口說道:“章大少,耐勿要去相信馬大少格閒話,俚耐一塌刮子纔是瞎說。倪搭待俚一徑纔是客客氣氣,啥格怠慢勿怠慢呀。”秋谷聽了哈哈的笑道:“明人面前不講暗話。我章秋谷既不是那種沒用的瘟生,又不是那般顢頇的飯桶。你們在我面前,也不必講這樣敷衍的話兒,只老老實實的,給我講了真話就是了。”陸韻仙聽了口中還想支吾。秋谷接着說道:“如若你們一定不肯講出來,我也不能勉強。只怕你們今天在我面前敷衍得過去,回來到了茶會上的時候就敷衍不過去了。”陸韻仙聽得秋谷話風利害,便又吃一驚,連忙轉口笑道:“倪也不過說說罷哉。耐章大少面浪,阿有啥勿去格道理?”秋谷微微一笑,也不開口,看着陸韻仙梳好了頭,立起身來換了一件衣服。
秋谷又對他說道:“你和馬大少大家好好的,怎麼會平空鬧出這樣的岔子來?這裏頭究竟是個什麼道理?其實去年我在這裏吃酒的那一天,看着你那般模樣,就知道有些不妥。馬大少糊里糊塗的看不出來。究竟你們爲了什麼原由,要和他這樣的過不去呢?”
陸韻仙聽了,便嫋嫋婷婷的走過來,拉着秋谷的手,到榻上並肩坐下,細細的把馬山甫如何不肯借錢,本家和房間裏孃姨如何的背地裏埋怨他,前前後後的許多情節一一和秋谷說了。
秋谷方纔明白,笑道:“我本來原在這裏詫異,你們兩個人以前既是這般要好,爲什麼忽然這般的大決裂起來?但是這件事情,馬大少雖然自家不好,你們卻也過分了些。吃了堂子飯,就有堂子裏頭的規矩,怎麼把房間裏頭的客人趕了出來,讓別人在房間裏擺酒,這又是那裏來的規矩?”
那孃姨聽了還想遮蓋,便又插口道:“勿瞞章大少說,格日仔倪間搭格房間軋實勿空,纔是客人篤定好來浪格。”秋谷聽了,瞪了那孃姨一個白眼道:“你這樣的話兒,只好對着姓馬的講,怎麼對着我也說出這樣的話來!就算依着你的話兒,那一天的房間都是客人預定,馬大少是住在你們這裏過年的長客人,難道不是預定的麼?難道別人可以定你們的房間,姓馬的就定不得的麼?老實和你們講罷,你不用在我面前講這般大話,就是林黛玉、金小寶這樣的紅倌人,在正月十五以前,也沒有多少吃酒的客人。不要說你們先生算不得什麼有名的紅倌人,那裏會有這般生意。你難道把我也當作馬大少麼?”
一席話,說得那孃姨閉口無言。陸韻仙臉上卻添了一層紅暈,瞟了那孃姨一眼道:“耐阿好少說兩聲,喚喚喤喤,勿知算啥格樣式。”說得那孃姨撅着個嘴跑了開去。陸韻仙方纔拉着章秋谷笑道:“一塌刮仔纔是倪格勿好,耐章大少勿要動氣。
故歇隨便耐要那哼,倪總嘸啥勿肯。”說着不覺臉上又是一紅。
秋谷不覺一笑道:“這件事情本來不干我事,我不過出來抱個不平罷了。我也沒有什麼生氣,我也不要什麼。我就要什麼,也沒有這般福分。”
陸韻仙見秋谷的話兒說得針鋒相對,瞅了秋谷一眼,低下頭去。秋穀道:“你們那位馬大少,病重得狠,如今事不宜遲,我們趕緊同去看他一看。”陸韻仙聽了,便懶懶的立起身來,也不帶孃姨,同着秋谷上了馬車。
秋谷在馬車裏頭又教了他幾句說話,說着又對他笑道:“你只要把初次哄騙馬大少的那些勾心攝魄的話兒,翻過來和他再講一遍,管保他的病就會立時立刻的好起來。”陸韻仙聽了,紅着臉,把秋谷打了一下道:“倪騙馬大少啥格閒話介,阿是耐聽見格?”秋谷笑道:“你也不必瞞我。倌人們和客人相好,總有幾句山盟海誓的話兒,方纔拉得住客人們的心。這是你們做生意不得不如此,有什麼不好意思?”陸韻仙被秋谷頂住了,沒有話說,只得笑道:“聽耐實梗說起來,比仔倪做倌人格再要熟點,像煞耐倒是格倌人出身。”秋谷聽了,也笑道:“我好意教你,你倒反把我取笑起來。如今世上的人,真是沒有良心!”秋谷和陸韻仙一面說着話兒,那馬車走得飛快,不一刻,早已到了輪船公司門外。秋谷同着陸韻仙急急的走到裏面。馬山甫一個人睡在那裏,口中還在那裏喃喃的說着譫語道:“你們同我到清和坊,我要問問他,爲什麼這樣的和我過不去?”
秋谷聽了也覺心酸,便指揮陸韻仙,叫他走上前去。陸韻仙見馬山甫病到這般模樣,心上也覺得有些害怕起來。正是:愛河滾滾,難浮靈府之槎;情海茫茫,不見回頭之岸。
不知馬山甫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