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看着那個倌人的模樣,覺得面熟得狠,卻想不出他叫什麼名字來。見那倌人同着那個男子走進安塏第,四面看了一看,便揀一張桌子坐下。秋谷便也揀了對面的一張桌子坐了下來,目不轉睛的看着那個倌人。那個倌人也秋波澄澄的看着章秋谷。兩下正看之間,忽見辛修甫同着龍蟾珠款款行來。
龍蟾珠一直走到面前,含笑招呼道:“二少,耐阿是來仔一歇哉?”秋谷也含笑讓坐。那知龍蟾珠這一聲“二少”,猛然把那對面的倌人提醒,不覺失聲道:“阿唷!勿殼張是二少!多時勿見哉啘。剛剛倪碰着仔耐,像煞有點面熟驀生,肚皮裏向想來想去,總歸想勿出是陸裏搭看見歇格。故歇想仔出來哉,實頭是二少。”秋谷聽得那倌人和他講話,說話的聲音十分熟溜,不覺也恍然想起道:“原來是你!差不多一年勿見,幾乎大家都認不出來。”
看官,你道這個倌人是誰,原來叫做祝小春,也是上海灘上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。以前秋谷做陳文仙的時候,祝小春和陳文仙狠是要好,兩下常常來往;和章秋谷言來語去的,狠有些兒意思。陳文仙見了,雖然不怪秋谷,但未免總有些兒吃醋的意思。對着祝小春總是淡淡的,不狠應酬他。後來祝小春做着了一戶好客人,包了他一節,又在蘇州做了差不多半年。如今回到上海來再築香巢,芳名大震。就在清和一包了樓上三間房間。章秋谷和他一年不見,兩下見面都模模糊糊的想不出來。
當下章秋谷見了祝小春,便也和他講些閒話,又說說陳文仙的話兒。小春道:“文仙阿姊跟着仔耐,總算是俚格福氣。
故歇辰光,倌人要嫁格好好裏客人,倒勿容易哩!”秋谷聽了正要回答,忽然一眼看去,見那個和小春同來的男子滿面怒容,眼睜睜的看着自己。秋谷見了,知道是和他吃醋,便微微一笑,對着祝小春道:“我們改天再談罷!”小春聽了還沒有開口,早見那個男子恨恨的催着小春道:“這裏沒有什麼味兒,我們還是到彈子房去罷!”祝小春還不知道什麼意思,隨口答道:“剛剛來得勿多一歇,等倪坐歇再去末哉!”那個男子聽了那裏肯依,只在那裏死命的催促。祝小春還在那裏延延挨挨的不肯走,忽然看見章秋谷對着他微微含笑,把嘴往那邊一努,祝小春方纔回過頭來看了一看,只見那個男子已經氣得滿面通紅,惡狠狠的催着他要走。祝小春心上方纔明白,冷笑一聲,只得跟着他一同出去。章秋谷這邊的事,權且按下不提。
只說那四大金剛裏頭的金小寶,自從貢春樹回去之後,心上覺得好生眷戀,便天天坐着馬車到張園去兜個圈子,藉此消遣。這一天金小寶正坐着馬車從四馬路兜轉泥城橋,望着張園、靜安寺一路跑去。將近張園門口,忽然見一個西洋裝束的少年,年紀不過二十多歲,穿着一身極細的黑呢衣服,身材伶俐,舉止輕揚,坐着一輛自行車,好似星飛電轉的一般,從背後直趕過來,搶出金小寶馬車的上首。見了小寶,飛了一個眼風,微微一笑,把身體往前一伏,兩腳用力向前一送,只見那一輛腳踏車,就如箭一般的直趕過去。金小寶看了,不知怎樣的覺得心上微微一動。一轉眼的工夫,馬車早到了張園門口。小寶一眼看去,早又看見那方纔的少年男子站在道旁,把那一輛腳踏車倚在一棵樹上。見了小寶的馬車過去,對着小寶微微的又笑一笑,接着跳上腳踏車,飛也似的又趕過金小寶前面,直到安塏第門口方纔一躍而下。等金小寶的馬車停住,下了馬車,輕移蓮步往內便走,這個少年男子便也在後跟來。
金小寶見了,明知道是有心吊他的膀子,便偷着回過頭來細細的打量這少年男子。只覺得他細腰窄背,骨格風華,面貌倒也不俗。小寶看了,便也對着他嫣然一笑。這一笑不打緊,只把這個少年男子喜歡得眉飛色舞,手舞足蹈,越發的緊緊跟着一步不離。見小寶揀一張桌子坐下泡茶,他也在隔壁桌子上坐下泡茶。四目相對,你來我往就好像空中的流電一般,漸漸的兩下都有些意思了。等了一回,只見那少年男子叫過堂倌來,說了幾句不知什麼,堂倌走過來對小寶說道:“這裏的花錢有了。”小寶回頭一笑,尚未開口,早見那少年男子搶步過來,對着小寶點一點頭道:“小寶先生,今天怎麼有空到這裏來?”金小寶聽了,覺得好像有些不好意思,卻又沒本事不答應他,只得把那一點朱脣略略的動了一動,就算答應過了。那少年男子又對着金小寶道:“我姓牛,堂子裏頭的人大家都叫我小牛。”小寶聽他說到這裏,禁不裝嗤”的一笑。那少年也不理會,接着說道:“我們老太爺放過美國的參贊大臣,如今已經故了。
我久仰小寶先生的大名,本來想要去看你,如今剛剛我們兩個人在這裏遇見了,也是三生有幸!”金小寶聽得他說出來的話兒十分巴結,心上早有幾分歡喜,橫波一轉,笑口微開,便對着那小牛說道:“牛大少,請間搭坐歇。”小牛巴不得小寶有這一句話兒,諾諾連聲的坐了下來。金小寶和他談了一會,覺得這個人狠是知趣,便存了個和他款洽的念頭。
看官,你道這個人究竟是誰?原來果然是出使美國大臣牛康伯的兒子,叫做牛幼康。牛康伯放了一任美國欽差就死了,止有牛幼康一個兒子。差不多也有二三十萬銀子的家產。牛幼康從牛康伯死後,隔了幾年,漸漸長成,卻生得十分清秀,讀書也甚是聰明。只有一件毛病不好,見了一個女人,就如蒼蠅見了血的一般。瞞着家裏頭的人,在外頭死命的嫖。偏偏的牛康伯那位夫人治家整肅,嚴厲非常。牛幼康除了問他母親要幾個錢零用之外,撈不着一個大錢。沒有法子,便只好靠着自己的年輕貌美做個幌子,到處去哄騙那些倌人,只說他還沒有娶過正室,要娶他去做正室夫人。從來鴇兒愛鈔,姐兒愛俏。這班倌人見了這樣的一個標緻少年,那有不愛的道理!更兼倌人們最不願意的,是嫁給人家做姨太太;最喜歡的,是有人娶他去做正妻。牛幼康對着這班倌人,便把這些說話來哄騙他們,騙得那些倌人一個個都隨手而轉,大家都要想做牛幼康的結髮夫人,把個牛幼康就當作天字第一號的恩客,非但不要他用錢,而且還肯倒貼他兩個。無奈上海的倌人十個裏頭倒有九個是窮的。牛幼康雖然不要化什麼錢,卻也弄不着什麼大好處。也是金小寶合當晦氣,偏偏撞見了這個寶貝!
閒話休提。只說金小寶和牛幼康談了一回,金小寶掏出一個打簧金錶來看時,已經五點一刻,便立起身來要走。對牛幼康說道:“倪先去哉,牛大少晏歇點請到倪搭來。”牛幼康恭恭敬敬的答應一聲道:“我就立刻過去和你請安。”金小寶笑道:“阿唷!請安是勿敢當格。牛大少啥實梗客氣呀!”牛幼康道:“小寶先生那裏比不得別處,只要肯賞我的臉,容我到那邊去坐一回兒,就是我的福氣了!”小寶聽得牛幼康這般說法,自然高興。從來世上的事情,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。何況牛幼康又是個堂堂一表的青年,自然的更加有效。金小寶便對牛幼康說道:“牛大少勿要客氣,搭倪一同轉去阿好?”牛幼康聽了大喜,便同着金小寶一起出來。金小寶坐上馬車,牛幼康坐着腳踏車跟在後面。一路上牛幼康賣弄精神,故意把腳踏車放得慢慢的,和馬車同走。一霎時早已到了惠秀里門口,金小寶同着牛幼康進去。
牛幼康到了金小寶房間裏頭,便四面看了一看,口中嘖噴歎羨道:“好精緻的房間!不是小寶先生,也配不上這樣的房間!”金小寶笑道:“倪間搭是勿好格,小地方齷齪煞,請牛大少包涵點。”牛幼康看了一回,向小寶說道:“這樣精緻的房間,我想要借你這裏請幾個朋友,不知你答應不答應?”小寶道:“牛大少要請客末蠻好,只怕耐牛大少勿來照應,阿有啥倪倒勿肯格道理?”牛幼康聽了十分歡喜,走到小寶面前深深的打了一拱道:“多謝小寶先生賞我的臉。”正是:高唐雲雨,誰偷韓椽之香;醋海風波,妒煞宓妃之枕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