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秋谷向雙林說道:“我先到兆貴裏去了一趟,剛剛他們院中有客擺酒,菊香要應酬檯面,料想今天不得出來。我出了兆貴裏,跳上馬車一直到此,聽得他們相罵,兩下幾乎動起手來。我因張書玉、金小寶兩人都是向來認得,恐怕他們鬧出事來,所以把他們解勸回去,方纔想着你尚在園中未曾回棧,急急的四邊尋你,想不到忽然在樓上泡起茶來。”說着,雙林因菊香不來,便要回棧。秋谷一同下來,馬車已在門前伺候。
秋谷與雙林先後登車,但見夕照衡山,林梢倒影,一路滔滔滾滾的直望大馬路泥城橋一帶跑來。帽影鞭絲,馬龍車水,在着那斜陽影裏馳驟爭先。
秋谷與雙林兩部馬車,一前一後,緊緊跟着,一個是徐娘未老,春風三月之花;一個是張緒當年,漢苑靈和之柳。秋谷前面有幾部倌人的馬車,時時回過頭來秋波送嬌,瓠犀微露的對着秋谷脈脈含情。
秋谷正在心曠神怡,應接不暇之際,忽見對面飛也似的一般來了一部馬車。兩個馬伕一齊穿着號衣,馬車上的裝飾也十分精緻:楊妃色的車墊車圍,倚着繡花靠枕。車上坐着一個倌人,翠羽明璫,煙鬟霧鬢。感飛仙於洛浦,神彩迴風;擁宜主之羅衣,珮環照夜。珠光外露,寶氣內含。雖不是什麼國色天香,而顧盼之間婀娜多姿,丰神絕世。秋谷不覺目光定了一定,微吃一驚。暗想:“這個倌人甚是面熟,好似在那裏見過的一般,卻又不是金剛隊中的人物。這一付身段煞是可人。看他眉目之間也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相貌,不過善於裝飾,一天風韻隨處撩人,就覺得比那天生麗質還要略勝一籌。”正在心中思想,忽又見那倌人欠起身來,一對秋波眼不轉睛的注視秋谷,兩下眼光一錯。那馬伕跑得電掣風馳,已離有一箭之地,猛聽得那倌人巧始鶯喉,高叫一聲:“二少!”
秋谷聽了,甚覺詫異,便立起身來,遠遠的應了一聲,心中還在盤算,不知他究竟是誰。又見那倌人指揮馬伕勒住僵繩,緩緩的回過車來,加上一鞭,跟在秋谷馬車後面。秋谷見他來得切近,仔細看了一回,忽失聲道:“你是黛玉啊!聽說你先前嫁了邱八,甚是得意,爲何又要出來?”
看官,你道那車上是誰?原來真是去年嫁人、坐第二把交椅的金剛林黛玉。當下黛玉含笑答道:“倪格閒話一時也說俚勿完,等歇倪到大菜間去搭耐說罷。”秋谷也因隔着馬車談心不便,點了一點頭,便關照自己車上的馬伕,叫雙林的馬車先回吉升棧去,自己的馬車同着林黛玉一直到一品香來。
馬車到了門前一齊停下,黛玉款步下車,一同上了樓梯,佔了第六號房間,進去坐下。秋谷尚未開口,黛玉先向秋谷笑道:“耐格眼睛總算還好,倒還認得倪勒。”原來秋谷從前與黛玉甚是要好,彼此無話不談,不過秋谷醉翁之意並不在酒,所以他們兩下雖然往來祕密,卻沒有什麼交情,後來秋谷回去之後,再到申江,聽見黛玉已經嫁了邱八,秋谷不禁悵然,未免有人面桃花之恨。現在舊好重逢,心上自然歡喜。當下秋谷答道:“我們相別不到一年,倒像過了好幾十年的樣子。你的面貌比先前瘦了好些,卻覺得神彩飛揚,容光照耀,比從前更是不同。所以我覿面相逢,也沒有想着是你。後來聽了你的聲氣,方纔記起你來。”說着,秋谷急於要問他在邱家爲着何故重落風塵,幾時到的上海,細細盤問。黛玉聽秋谷問他,不覺觸起去年的苦境,長嘆一聲道:“說起倪格事體來,真真作孽,倪今朝到仔上海,賽過是重投格人身。”說到此處,便滾下淚來,真如微風振簫,幽鳴欲泣。秋谷連忙安慰他幾句,逼他快說。黛玉方纔噙着珠淚,把初嫁邱八,以及近日下堂的情形,從頭至尾一字一句的訴說出來。說到此間,做書的不得不暫停筆墨,把林黛玉嫁人復出的情節細細的鋪敘一番,提清眉目,免得看官們無從捉摸,抱怨在下的頭緒不清。
閒話休提,只說那邱八是個甚等樣人物?原來他祖籍湖州,家財百萬,浙江一省大家都曉得邱八公子的大名。從小兒父母雙亡,家無兄弟,幸虧他一個嫡親母舅把他撫養成人。到了娶親之後,他母舅見邱八心地也還明白,便把那百萬家財一齊交代,叫他自己支持門戶。這邱八從小極是聰明,爲人渾厚,舉止大方。作事雖然精爽,卻沒有一毫吝刻的心腸;性情雖是豪華,卻沒有一點驕奢的習氣。若有明師益友朝夕追隨,把他成就起來,豈不是絕好的青年子弟?無奈無人管束,漸漸的自家放蕩身心,就自然而然有那一班幫閒綽趣的朋友,掇臀放屁的把聲色狗馬來引動他。這邱八雖然質地聰明,卻是個少年公子的心性,那裏有什麼定力把持,就不由的挾着重資,同了這一班朋友走到上海,任情的揮霍起來。在妓院中做着那天字第一號的瘟生,賭場中做那有一無二的冤桶,無論長三幺二,野雞住家,以及廣東堂子、外國妓院,各處的番攤牌九,甚至城隍廟內的地攤,他也要一處處的閱歷過來,嘗些滋味。不到兩年,就把那百萬家財銷化了十分之四。雖然揮霍了數十萬金,他自己卻也長了十分見識,無論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。
自此之後,這邱八也不肯像從前一般憨嫖濫賭,收擡行李,回到湖州。每年之中,一定要到上海四次,春、夏。秋、冬每季一次。身邊帶着一萬銀子的鈔票,縱情花柳,到處留名,要把這一萬銀子用得精光,方纔立刻束裝回去。若有朋友約他去到賭場玩耍,他也不推辭,卻只帶一千銀子。進了賭場動起手來,他若贏了,就把身邊所有的本利一齊滾上,莊家每每被他卷得精光,吃虧不小;若是風頭不順,他卻又甚是調皮,輸掉的身邊帶的一千銀子,他就回轉身來塵土不沾,拍腿就走,也不作翻本的念頭。以此一班賭腳見了邱八進來,一個個攢眉蹙額,卻又無可如何。到了嫖界之中,他若看中了一個倌人,隨意到院中走走,卻只是隨隨便便的,不一定去轉他的念頭,就是吃酒碰和,也要他自己高興,不肯附和着倌人。倘若倌人偶然開口,要他請客碰和繃繃場面,他就立刻翻轉麪皮,把局帳開銷清楚,從此斷了交情。有些倌人做得久了,摸着了他的脾氣,從不輕易開口叫他吃酒、叫他碰和,他卻又不等倌人開口,自家先就和酒連綿,十分報效,並且打首飾做衣裳,絕沒有一毫吝嗇。也有那些倌人不知道邱八的性情,想要敲他的竹槓,他非但不肯答應,把那倌人教訓一場,還要立刻跳槽,當時叫局,給一個大大的沒趣。就是住夜留廂,也要那倌人再三俯就方肯應酬,從不肯輕易自家開口。以此妓院中人見了邱八,十分巴結,處處小心,惟恐有些兒不到之處被他扳着了差頭,他立時就要發揮,不顧倌人的場面。真是個賭博場中的大彼得,平康巷裏的拿坡侖。
這一年邱八到了上海,正值林黛玉也在申江懸牌應客。黛玉是風月場中的老手,應酬隊裏的能員,況且盛名之下,自然枇杷門巷,車馬紛紛。無奈黛玉的生意雖然甚好,卻是浪費銀錢奢華無度,做了兩節,漸漸的支持不來,勉強各處移挪,略爲敷衍。過節之後,各處店家因黛玉舊欠未清,大家不肯賒欠。
剛剛過了中秋,正是起生意的時候,黛玉兩手空空,借盡當絕,沒有墊場,這生意如何做得下去?直把個林黛玉急得走頭無路,進退兩難。左思右想,只有淴浴的一個法子,卻一時那裏尋得出這樣的一個主兒?
說也湊巧,卻好邱八到了上海,住在鼎升棧內,已經耽擱了一月有餘。因邱八在上海試辦一家絲廠,那絲廠開創之初,未免事情忙碌,所以暫時不得回家。邱八這回到此,看中了範彩霞,就到東薈芳範彩霞院中,接二連三的碰和擺酒,不多幾日,便有了交情。這範彩霞生得皓腕纖腰,長身玉立,蛾眉挹翠,鳳目流波,也是上海灘上數一數二的有名人物,應酬圓轉,豐格輕盈。但是神氣之間覺得有些秋氣,迥不如林黛玉的一團和藹、八面春風。
半月之前,邱八在範彩霞家請客,有一個姓馬的客人把黛玉叫到席上。黛玉素來認得邱八,況又久聞大名,極意應酬了邱八一回,暗想:範彩霞做着了這種客人,也是他交的花運甚好。邱八見了黛玉,雖是向來相識,恰見他回眸顧盼,賣弄風頭,一到席間就唱一折崑腔《長生殿》裏的《絮閣》。原來林黛玉的崑腔,上海頗頗的有名,輕易不肯就唱,真是穿雲裂石之音,刻羽引宮之技。唱完之後,又把在席主客一個個的應酬轉來,絲毫不漏。邱八着實讚了黛玉幾句,心中也在暗想:“彩霞的應酬工夫雖然不錯,若要比起林黛玉,未免較遜一籌。”
心中便存了個要做黛玉的念頭。兩下都有些意思。
此番被林黛玉千思萬想,想着了他,心中大喜;盤算了一會,就備了幾色極豐盛的禮物,叫一個房間裏孃姨名叫金秀的,教導了一番說話,帶一個相幫挑着禮盒,又取了自己一張林黛玉的名片,又附着金秀的耳朵說了幾句極密切的話。金秀點頭會意,帶了禮物一直送到鼎升棧來,在帳房內問明瞭邱八的房間是二十五號樓上官房。
卻好邱八還未出去,正同他手下的一班朋友在那裏談論絲廠的事情,見金秀進來,笑迷迷的叫了一聲:“八少!”相幫跟着進來呈上禮物,乃是鹿脯、燕窩、金腿、魚翅四樣。邱八見了甚覺奇異,看着金秀卻又不認得他,疑惑他是新到範彩霞家,彩霞叫他來的,便道:“你想是新到他家,我所以不認得你,爲什麼無緣無故要送起禮來?”金秀含着笑,袋裏取出黛玉的名片來放在桌上,口中說道:“倪先生特爲叫倪過來,請請八少格安,格點點物事勿好算啥格禮。倪先生說,總是倪格意思,請八少留仔賞賞人,難末倪先生有兩句閒話搭八少說,叫倪來請八少過去坐歇。倪搭末不過地方小點,勿得知八少阿肯賞倪格光?”邱八聽得金秀一番說話來得十分圓轉,心中自然歡喜,曉得林黛玉要吊他的膀子,特地叫孃姨過來請他。這邱八前回在席上見了黛玉,已是留情,更兼林黛玉也是個金剛隊裏的出色人員,又是這般的遷就着他,不覺心花怒開,十分得意,便向金秀道:“既是你先生這般要好,送來禮物,我自然一概全收,停回晚間再到你們院中請客。”便叫家人進來把送的禮收了進去,又朝着那家人使個眼色。不多一會,取出一卷紅紙封的洋錢,也不知他多少,放在盤內。金秀是已經受了黛玉的教導,成竹在胸,急忙槍上一步,把那一封洋錢仍舊取出,放在邱八面前,陪笑說道:“笑話哉,倪送仔格點物事,八少還要賞啥格洋錢。倪來格辰光,先生再三再四交代倪格,叫倪勿許收八少格賞錢。八少有心照應末,等八少到倪搭來仔,再說末哉。倪先生實梗交代仔,倪要拿仔轉去,是先生要搭倪反得一塌糊塗哉。倪先生說過歇格,說八少搭倪真心要好末,放勒心浪,勿在乎一定要繃啥格場面。八少,耐是格明白人,洛裏一樣事體瞞耐得過?耐阿好體貼倪點,叫倪轉去少吃兩句鈍槓。”
說也奇怪,自有個茶花女的放誕風流,就有個收服他的亞猛;自有個莫立亞堆的奸巧詐僞,就有個偵緝他的呵爾晤斯。
這也是新法格致家,心理學中的一種作用。這邱八的性情向來極是尷尬,不知怎樣聽了金秀的兩番說話覺得甜迷迷的,不知不覺在耳朵中鑽了進去,不由的滿面是笑,連連點頭。這真是名妓的揣摸迷人的伎倆。可惜那林黛玉終究不是格致專門,不懂心理學中他心通的妙用,後來終久弄得棋輸一着,幾乎九死一生,這也真是林黛玉一生哄騙客人的報應。
當下金秀同着相幫回去,見了黛玉,把邱八的情形說了一番。黛玉大喜,曉得有了幾分意思。果然上燈之後,邱八已到院中。黛玉打起全付的精神,應酬得邱八甚是歡喜。當時寫了請客票頭叫相幫分頭去發,就擺了一個雙檯面,黛玉坐在席間竭力巴結。不多一會,叫局的局條一起一起,陸續而來,頃刻之間已接了二十餘張局票。黛玉叫孃姨回報,多要在王家庫轉過來,依然坐着不去,與邱八談得甚是親密,一時之間把邱八灌了無數迷湯。邱八被黛玉一番追魂攝魄的言語,說得心裏覺得渾淘淘的,六神無主,竟把持不定起來。只見黛玉忽地起身,走到後房去了,過了一刻走了出來,卻是換了一身衣服,連弓鞋褲子一齊更換,明妝麗服,光豔照人。黛玉先前是穿一件湖色外國緞夾襖,楊妃色外國緞褲子,寶藍弓鞋。現在進去,換了一件玄色織銀夾襖,寶藍織金褲子,玄色平金弓鞋,越顯得明眸皓齒,粉頸香肩。邱八見了,甚覺高興,恨不得立刻把黛玉摟了過來團成一片,上上下下的把林黛玉看個不祝黛玉故意一手扶着椅背,用指尖掠着雲鬢,俊眼四流,嬌波欲笑,又把眉尖微蹙,蹺起弓鞋,欠身下去,用手握着鞋尖捏了幾捏,方纔背轉身來,退到原處坐下。那光景就是風颭蜻蜒,十分嬌弱。黛玉坐在邱八背後;低垂雲鬢,斜嚲香肩。那眼光四面飄來,將到邱八面前,忽地回頭斜坐,從背後轉過秋波,大寬轉的打了一個圈子,眼波澄澄正注到邱八面上。見邱八不轉睛的看他,面紅微笑,依舊低下頭來。正是:低顰淺笑,春添頰上之渦;寶枕銀屏,花壓雙星之影。
欲知邱八與黛玉究竟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