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說章秋谷被那兩位太史公留着吃了晚飯,忽然想起貢春樹約他在阿娟那邊吃酒,便苦苦的辭了出來,兩位太史公留他不住,只得由他。章秋谷大踏步走將出來,出了撫署頭門,恨不得一步就跨到貢春樹寓所。一路慌慌張張的走過來,到了道前街,想着抄小路走近些,便回過頭來抄入南面一條巷內。
這個時候已經八點多鐘,路上十分黑暗,章秋谷心中性急,便不顧好走不好走,低着頭,放開腳步飛一般的向前直衝。猛然聽得對面馬蹄聲響,耳邊有個人吆喝一聲,章秋谷擡起頭來,不覺大吃一驚。只見對面一個人騎着一匹快馬,也是飛一般的直衝過來,那馬把頭一昂,早已碰着章秋谷的肩項。說時遲,那時快,章秋谷躲避不及,退讓不來,這個騎馬的人一時又收勒不住,這匹馬正在放開四蹄,騰雲駕霧的一般向前跑去,那裏收得祝眼看着十分危險,兩下都急出一身冷汗來。好個章秋谷,真是“忙者不會,會者不忙”,把身體往後一仰,伸出右手來霍地把馬口內的嚼環揪住,輕輕的一個轉身,早已轉到馬頭的左道,把手內的嚼環用力一凝,那馬便停住四蹄,屹然不動。秋谷睜開雙眼看那馬上的人時,只見也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,穿着一身時式的衣服,面上顯着一付油滑樣兒。秋谷伸過左手,抓住他的衣服往下一拉,這個少年身體一歪,坐不住鞍韉,撲的跌下馬來。秋谷正要罵他幾句,忽聽得對面一家人家的門內,發出一種輕清婉妙的聲音,低低的一聲“好”。
章秋谷聽了這一聲脆生嬌生滴滴的聲音,好似那乳燕呢喃,春鶯宛轉,不由得心中一動。閃過眼光往對面仔仔細細的看時,恰好這個地方有一個路燈閃閃爍爍的照着,只見門內立着一個二十餘歲的女子,朱脣半啓,香輔微開,眼波瑩瑩的正對着秋谷細看,卻生得不長不短的身材,不瘦不肥的態度,雲鬟寶髻,皓腕纖腰,潤臉呈花,圓姿替月。比趙家之飛燕,宜喜宜嗔;方洛浦之靈妃,傾城傾國。掩着半個臉兒,立在門內,後面還立着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鬟。
章秋谷不看猶可,一看了這個女子的樣兒,覺得眼光一閃,好似一道電光射將過來,閃閃爍爍的耀得眼光都有些模糊起來。
一時間章秋谷的眼睛裏頭,好像有十百千萬個美人的影兒,前後左右的耀着他的視線,登時一個心上七上八下的在腔子裏頭亂跳,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感從心窩裏頭髮越出來,把那方纔的一團烈火都不知化到那裏去了。只得勉強定一定神,對着那騎馬的人正色說道:“你跑馬有跑馬的地方,怎麼跑到這個地方來?馬項上又不帶響鈴,就是這樣的橫衝直撞,你難道不懂規矩的麼?今天幸而遇見了我,沒有受傷;要是撞着了別人,那裏有這般急智?鬧了人命出來,你又怎麼樣呢?”秋谷口中雖然在那裏和人說話,一雙眼睛卻不住的望着門內溜過來。那女子見了,知道秋谷已經有意,對着章秋谷低鬟一笑,飛了秋谷一個眼風,卻故意別轉頭去,舉起一雙纖手把頭上這雲鬟慢慢的整理一番。這個時候,章秋谷心中的快活,在下做書的也形容他不出來,只覺得心花怒開,心窩奇癢,渾身的四肢百體無一處不暢快,四萬八千毛孔無一孔不熨貼。比那寒士登科,窮人暴富,覺得還要快活些兒,那裏還顧得和那騎馬的人說話。
那騎馬的人在旁邊看了這個情形,也覺得十分好笑,便對着章秋谷說道:“我的馬上雖然沒有響鈴,你的走路卻也太慌迫了些,我們兩下都有不是,也不必再去提他。”依着這個騎馬的人的意思,無故被章秋谷在馬上揪了一交,心上好生不伏,還要想和他理論幾句,但看着章秋谷這樣的身材靈便,手腳玲瓏,曉得他一定是個精通拳棒的慣家,便也不敢去惹他。說了這幾句話兒,便不問情由,騰身上馬,把繮繩一拎,這馬放開四蹄向前便走,口中高聲說道:“得罪,得罪!我要先走了。
今天這一撞倒便宜了你,你一個人在這裏吊膀子罷!”
章秋谷心上糊里糊塗的也不知這個騎馬的人和他說的是些什麼話兒,只呆呆的看着那門內這女子,兩下眉來眼去,賣弄風情。直至那騎馬的人上馬走了,說了幾句取笑他的話兒,方纔擡起頭來看時,聽得馬蹄得得,只看見一個影兒早已走了一大段路。秋谷自己也覺得心中好笑,只見那門內的女子也用手帕掩着櫻脣,對着他嫣然巧笑。章秋谷到了這個時候,知道大事將成,心上要想一個和他說話的法兒,卻一時想不出來。只見那女子對着秋谷瓠犀微露,媚眼橫斜,舉起手來做了一個手勢。章秋谷猛然心生一計,竟大踏步進門來,對着那女子笑道:“對不起,請問一聲,剛纔我不見了一點兒小東西,給那馬平空的一衝,不知落到那裏去了,可好容我在這裏找一找麼?”說着便搶步過去,深深的一拱到地。那女子也不回禮,只微微一笑背轉臉去,紅上桃腮,春生寶靨,口中說道:“這個不妨,只顧請便就是了。”那丫環在背後插口說道:“倒客氣得狠。”那女子舉起手來,輕輕的打了丫環一下道:“不話多說。”章秋谷見了這般模樣,便故意蹲下身去,兩手在地上亂摸,漸漸的一步一步直接過來,一直摸到那女子的腳下。章秋谷趁勢撩起他的裙來,把一隻左手在他腳上碰了一下,那女子格的一笑,口中說道:“在這個地方規矩些兒,不要這般囉唣。”
秋谷也笑道:“在這個地方要規矩些兒,在什麼地方就可以不規矩呢?”那女子聽了一言不發,瞪了秋谷一個白眼,迴轉身來往裏便走。章秋谷到了這個時候色膽如天,竟是不分好歹,跟在女子的後面闖將進去。那女子雖然覺得章秋谷跟在他的後面,卻頭也不回,帶着丫環一直的走進去。章秋谷跟進門內,仔細看時,原來不是大門,好像人家的後門的樣兒。那女子放輕了腳步走過一層院子,轉一個彎便是一個扶梯。那女子走上扶梯,秋谷大着膽子也跟上去。
到了樓上,章秋谷舉目看時,見是一併三間的屋子,上首一間垂着門簾。那女子掀開門簾走了進去,章秋谷也走進來,又是深深一躬。那女子到了這個時候,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低着頭還了個萬福,揹着保險燈遠遠的坐下。秋谷到了房內,先看屋內的樣兒。只見一張楠木大牀朝外擺着,不多的幾張桌椅,疏疏落落的排着。梳妝檯上卻排着幾部小書、筆硯瓶花,位置得十分濟楚。上首一帶略略的有幾件箱籠陳設。當門排着一張小小的條桌,上面還擺兩盆梅花,疏影橫斜,暗香駘蕩。襯着這個燈下的美人,名花傾國,相映生輝。
章秋谷到了這個時候,覺得一個身體有些虛飄飄的樣兒,如入天台,如登仙府,便不分好歹,走過去拉了他的纖手,拉他立起身來,向燈下並肩立着。再從頭至腳的看時,只見他頭上低低的挽着一個髻兒,插着不多的幾件簪飾,穿一件蜜色皮襖,襯一條玄緞長裙,一雙尖尖瘦瘦的金蓮,一捻凌波纖不容握,穿着一雙寶藍繡花的弓鞋,都麗非常,丰神絕世。真個是說不盡的千般婀娜,寫不出這萬種風流。章秋谷見他羞怯怯的低着頭不肯開口,便先問他的名姓,方纔知道他姓楚,小字叫做芳蘭。秋谷自己也通了名姓,嘲他又打-拱道:“我章秋谷的一雙眼睛閱人多矣,從沒有遇見你這樣的一個人,真是天上神仙,人間珠玉。”芳蘭聽得秋谷這樣的贊他,便回眸一笑,對着秋谷低低的說道:“你不要只管打拱作揖的做這許多怪相,人家要說你是癡子的。”秋谷緊緊的一把攙住了他的手,覺得兜羅一握,入手如綿,口中還對他說道:“別人叫我癡子,我一定的不答應,惟有你就是叫我癡子,我也狠高興的,還恐怕我沒有這般的福分呢!”
正說着,忽聽得下面人聲喧嚷起來,好像有三五人的腳步聲音望着樓下直走進來。章秋谷吃這一驚非同小可,只認着又是什麼仙人跳,有意誘他進去的,便推開了芳蘭的手,揎拳擄袖的,要想打下樓來。芳蘭一把把他拉住道:“不要緊,你不用着急,這是我父親在外面回來,他們都不到這間房裏的,你只坐在這裏,不要聲張就是了。”秋谷聽了他的話兒,便悄沒聲兒的坐在那裏,不敢開口,心上卻還狠有些兒疑惑,側着耳朵往下面聽時,果然聽得下面的人喧嚷了一回,卻沒有一個人上來。只聽得有人說道:“老爺回來了,給老爺預備點心。”
聽得有個人答應一聲,又聽得有個人叫“來,來”的聲音,又有幾個人答應“嗻嗻”的聲音。鬧了一回,漸漸的沒有聲息,章秋谷方纔放下了心,暗想這個樣兒,一定是個本省的候補官,所以有這般勢派,但是他女兒爲什麼又是這樣呢?想着便問着芳蘭道:“方纔回來的可是令尊麼?”芳蘭點一點頭,秋穀道:“你們令尊是什麼班次?想來是這裏蘇州的候補人員了。”
不料章秋谷一句話兒剛剛出口,芳蘭早急地變了臉兒煩惱起來,一霎時粉面生紅,蛾眉緊蹙,對着秋谷把手搖了兩搖,默然不語,眼波溶溶的好像要流下淚來。秋谷見了他這般模樣,便也不好再去問他,兩個人默然相對。
秋谷又放出眼力,細細的注視他的面龐,只見他雖然皓齒明眸,雪膚花貌,卻眉目之間明顯着有一段牢騷,十分幽怨,好像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。暗想方纔問他父親是什麼功名,便頓時心上這般不高興起來,一定有什麼說不出的心事,等會兒待我來把他好好的盤問一番,看他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。想到這個地方,覺得芳蘭這般模樣狠有些兒可憐,更兼見他含情帶恨,脈脈無言,眼眶中擎着兩行珠淚,好似那風吹楊柳,雨打芙蓉,便深深款款的安慰了一番。正是:三生慧業,一見傾心;劉郎之丰度依然,鳳女之深情如許。
琛釵暗墮,春融翡翠之衾;寶髻宵慵,香暖珊瑚之枕。
有分教:
巫雲楚雨,十年小杜之狂;玉軟香溫,一枕高唐之夢。
要知後如何,請聽下回,便知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