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回書中做到陸畹香見了戒指,滿面羞慚,無言可答,恨不得當時有個地洞鑽了下去。
瀟湘花侍做到此間,暫停筆墨,作個《九尾龜》二集的收場,正要續成三集,就有一位花叢的大涉獵家來批駁在下道:“你初、二集書中,記那四大金剛和大金月蘭、陸畹香的事蹟,雖然大半都是實情,但是他們出現的時代和那來去的行蹤,卻不免有些舛錯。爲什麼呢?你說金月蘭在杭州黃中堂府內逃走出來,一直徑到天津去搭了東天保的班子。後來拳匪鬧事,聯軍破了天津,金月蘭同着林黛玉等一班名妓狼狽逃歸,一無所有。這金月蘭幾年內的歷史是不錯的了,但是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後,重又鬧了出來,上海議論紛紛,存身不住,方纔無可如何的北上津沽,打算要作個孤注一擲。及至遇了拳匪之亂,一直由天津逃到山東,在山東再折回上海,這便是林黛玉在津滬來去的行蹤。你卻說他在邱八家中出來之後就在上海做了住家,並不提起天津一節,這不是老大的一個岔子麼?況且那年庚子之亂,上海的倌人大家逃避,是在六七月內的事情,你的書中好像是二三月的樣子,你何不將前二集書中這幾段的舛誤之處重新改正,把這一部書成了全璧呢?”
瀟湘花侍啞然一笑,回答他道:“在下做這部書,一半原是寓言醒世,所以上半部形容嫖界,下半部叫醒官場,處處都隱寓着勸懲的意思,好叫列位看官看看在下的這部小說,或者有回頭警醒的人,這也總算是在下編書的一片苦心,一腔熱血;並不是閒着筆墨,曠着功夫,去做那嫖界的指南、花叢的歷史。
若要把在下這部小說當作歷代興亡的史鑑、泰西各國的藍皮書,那就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了。”
閒話休提,書歸正傳。只說前回的章秋谷和那賽飛珠鬼鬼祟祟,到底商量什麼事情?章秋谷送給陸畹香的戒指,怎麼又會到了賽飛珠的手中?真是一本算不清的糊塗帳目,在下不說明白,料想看官們有細心推究的,也有些想得出當日的情形。
原來章秋谷因陸畹香定要嫁他,推辭不脫,堂子裏頭的規矩,若是那客人要娶倌人,倌人不肯;倌人要嫁客人,客人不要:這兩件事真是那天字第一號的坍臺,竟有不共戴天的光景。
章秋谷被陸畹香纏住了不得開交,又不肯當面回絕叫畹香的面子下不來,左思右想甚是爲難。忽被他想着了一個刁鑽主意:他以前在蘇州,曉得賽飛珠吊膀子的工夫甚好,便到高升棧去尋着了他說明原委,要他去吊陸畹香的膀子。料想堂子裏的倌人,那裏有什麼定力?況且賽飛珠的身段甚好,相貌也在中上之間,就口饅頭落得慨然領受。賽飛珠初時不肯應承,秋谷許了他的謝儀,方纔答應。又怕沒有憑據,秋谷便叫他上手之後問陸畹香要個戒指作爲表記,又向他說了畹香手上戒指的樣式,叫他諸事小心在意,切不可露了口風。賽飛珠欣然答應,便藉着去探望秋谷,到聚寶坊來見了陸畹香。
戲子們吊膀子的工夫果然利害,別有心傳,不多幾天,三言二語的,那陸畹香那裏曉得是章秋谷叫來做弄他的,容容易易竟是被他吊上。過了兩夜,便問畹香要個戒指。畹香正是同他打得火熱的時候,自然情情願願的給他。賽飛珠卻嫌着這一個戒指的樣式不好,那個戒指的寶石不精。畹香拿了幾個出來,換來換去都不中意,就賭氣不要了。畹香急了,就拿章秋谷給他的那一個戒指拿出來,替他帶在手上,方纔歡喜。那知他剛得轉身,就飛一般跑到吉升棧來找秋谷,把戒指給與秋谷,又將前後的情節述了一番。秋谷便把戒指帶在身上,徑到聚寶坊來,問畹香要取那一個戒指。畹香吃了一驚,暗想:“天下真有這般巧事,怎麼一邊剛纔帶去,一邊就忽然的要起來?”只得假做尋了一回,支吾半晌,暗地和孃姨說明,說是被大阿姐借去。秋谷當時說道:“只怕是高升棧的四阿哥來借去的罷。”
原來那賽飛珠排行第四,人人都趕着他叫“滑頭阿四”,所以秋谷說這個影射的話兒,要叫他自家明白。陸畹香聽了,當頂門就是一針,勉強裝作不知,強顏爲笑,還想要用言遮飾。
不料章秋谷當時取出戒指,送到畹香面前。這一來,把個陸畹香逼得目定口呆,好似那深山樵子忽聞虎豹之聲,彌月嬰兒乍被雷霆之震。只見他低下頭去,一言不發,那面上一陣陣的泛出紅來。看他那慚愧的神情,真是萬分難過。在章秋谷的意思,原不要和他翻面絕交,只因畹香定要嫁他,騰挪不得,所以想出這一個偷天換日的奇謀,拿住了他姘戲子的真贓實犯,那嫁的一層說話自然說不出來。卻想不到自己這個主意雖然不錯,卻忒嫌刻毒了些兒。你想那陸畹香一副嫩鬱郁吹彈得破的臉皮,那裏禁得起這般砢磣?秋谷見了,覺得也有些懊悔起來,倒向畹香笑道:“我不過和你說了一句笑話,你何必這樣的認真,我又不來怪你,只要你自家明白就是了。難道我們認得了這幾年,你還沒有曉得我的脾氣,這些小事一定要和你過不去麼?”
陸畹見香秋谷非但並不翻面,倒如無其事的去安慰着他,心上狠是感激秋谷遇事含容,不肯出他的醜,又羞又喜,一個頭低了下去,那頭上好像有一座泰山壓住的一般,羞怯怯的只是擡不起來。秋谷見了,點頭暗贊畹香天良未泯,還有些羞恥之心,想來還可勸化得轉,不免再費一番脣舌把他提醒一場,也算不枉了兩年相識。便攜着畹香纖手,把他拉到煙榻旁邊,兩下對面躺下。秋谷看着畹香面上還是兩頰緋紅,羞態可掬,正是:紅上胭脂之頰,兩涴桃花;春橫卻月之眉,羞顰楊柳。
秋谷覺得有些憐惜起來,便低低的向他說道:“這件事兒,你也不過是一時之錯。我雖然曉得,決不向人傳說,壞你的名頭,你只顧放心,不必放在心上。況且現在上海灘上,有些名氣的倌人,那一個不要姘幾個戲子?算不得什麼希奇。”畹香聽秋谷說到此處,越發羞得背過臉去,把一方白綢小手巾掩住兩眼,幾乎要哭出來。
秋谷見了甚覺可憐,攜着他的手溫存一會,方又說道:“姘幾個戲子雖然算不得希奇,但是你們堂子裏的倌人犯了這個毛病,被外頭傳說出來,非但生意上頭大有妨礙,而且從此露了名頭,真是一件有損無益的事。爲什麼你這樣一個聰明絕頂的人,這件事兒恰看他不透?你想,那戲子同倌人軋了姘頭,不肯花錢,專要想倌人的倒貼。倌人們辛辛苦苦在客人身上敲了竹槓出來,去供那戲子的揮霍,好像不是戲子姘着倌人,倒是倌人嫖着戲子一般。到了倌人的銀錢用勁供應不來的時候,他就立時立刻翻轉面孔,和你斷了交情。軋姘頭軋到這個樣兒,可還有什麼趣味?從來妓女無情,優伶無義,你們做倌人的在客人身上雖然沒有良心,獨到和戲子軋了姘頭,卻是真心相待,偏偏遇着那班戲子,平時看待別人也還不到得這般刻毒,一到姘着了一個倌人,就出奇的天良盡喪起來。我也不懂這個裏頭到底是怎麼的一個講究。再說起那班愛姘戲子的倌人來,以前的周雙林,現在的花玉笙,那一個不是姘了戲子弄得聲名狼藉,車馬稀疏,到後頭拆姘頭的時候,還免不了一場吵鬧。從沒有姘戲子的有個好好的收常你如今趁着外邊沒有風聲,快快的回頭改過,不要到了將來,和周雙林、花玉笙一樣起來,那時就懊悔嫌遲了。我勸你的一番說話,卻是句句良言,你不要認錯了我的意思,當作故意來坍你的臺,那就埋沒了我的一片真心了。”
陸畹香聽了章秋谷這一番提醒的良言,覺得無一句不體貼,無一字不婉轉,不由得那感激秋谷的心念,就感激到二十四分。
暗想:“如今世上那裏還有這樣好人,曉得我姘了賽飛珠,他不吃醋也罷了,還肯這樣苦口勸人,說得這般真切;並且留着我的面子不肯高聲,恐怕被孃姨們聽見不好意思,真是個天字號的好客人!”這樣一想,便慢慢的回過臉來,握着秋谷的手,含情帶愧,相視無言。忽又自家懊悔不該姘了戲子,做出這樣事兒,料想要嫁他的一層說話,是不消提起的了。眼看着章秋谷這樣的一個風流名士,倜儻才人,自家做錯了事情,消受不起,不覺由感生慚,由慚生悔,懊悔到極處,竟忍不住兩行珠淚直滾下來。秋谷明曉得他的意思,安慰一番也就罷了。
秋谷略坐一會,正欲起身,忽見辛修甫同陳海秋走了上來。
大家相見過了,秋穀道:“我道客人是誰,原來是你們二位,想來有什麼事情麼?”修甫笑道:“也沒有什麼別事,今天是陳海翁專誠請你在東合興花筱舫家吃酒,恐怕你有了應酬不到,所以我們特地自己過來相請,可好就此同行?”秋谷笑道:“既然陳海翁賞光請我,豈有不到之理?但是時候尚早,何必這樣要緊,儘可在此寬坐一回再去,十分早去了,也沒有什麼道理。”修甫道:“在我多坐一回也不要緊,但陳海翁是個性急的人,我們還是就去的好,省得他發躁起來。”秋谷一笑,便也起身。
三人一路同到東合興來,秋谷走進弄堂,就看見第三家門左高高的掛着一塊花筱舫的金字招牌。陳海秋當先走進,秋谷等跟着上了扶梯。進得房來,孃姨招呼坐定,卻不見倌人出來。
秋谷便問那孃姨道:“你家先生可是堂差出去了麼?”孃姨陪笑道:“倪先生勒浪後房就出來哉。”秋谷聽了,暗想:倌人既然沒有出去,爲什麼不來應酬?心上就有些不然起來。
坐不到一盞茶時,方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倌人從牀後走將出來,五短身材,面貌也還秀麗,小花寶髻,石竹羅衣,雖無傾國之姿,大有迴風之態。只是一張瘦骨臉兒,覺得露筋顯骨的沒有那嫵媚的神情。走到面前,大落落的,慢慢的叫了一聲“陳老!”也不招呼客人,便一屁股坐在凳上。忽回頭見了章秋谷仙骨珊珊,五山朗朗,似有一道光華射將過去,吃了一驚,連忙又立起來走到秋谷身旁,問他尊姓。秋谷此時見花筱舫一面孔的時髦倌人,架子甚大,心上十分有氣,不去理他。見他來請問姓名,勉強回稱姓章。花筱舫倒着實應酬了他幾句。修甫便向筱舫笑道:“怎麼你不應酬我,單應酬他,可是見他面孔生得標緻麼?”筱舫被修甫說破心事,面上不免一紅道:“格位章大少是今朝第一轉來,耐是同仔陳老日日來格,倪自然要先應酬仔生客,再挨着耐格熟客,慢慢裏來,耐勿要性急囁。”說着,便走了開去。
陳海秋便問筱舫道:“請客的可曾回來?我們先擺起檯面來罷!”花筱舫冷冷的答道:“耐請格客人倒有一半勿來,才勒浪搭耐客氣,耐阿要再去請仔兩個罷。”秋谷聽了冷笑一聲,向修甫道:“陳海翁請的客人有一半不到,是替他客氣也還罷了,怎麼他們這裏的花頭,今天也只有陳海翁一個,難道這樣的紅倌人,那班吃酒的客人也同他客氣不成?”修甫聽了一笑。
筱舫聽章秋谷的說話來得鋒鋩,知道一定是個花叢老手,只把他說得連耳根滿面通紅,瞅了秋谷一眼,又不好發作,只得笑道:“倪是勿會應酬格,閒話說得勿好。章大少看陳老面浪包涵倪點,勿要扳倪格差頭。”秋谷聽了正要回答,聽得樓下高叫“客人上來”,秋谷同陳海秋起身看時,卻是貢春樹來了,便打斷了話頭。略談幾句,先擺起檯面來。隨後客人陸陸續續的到了幾個,原來王小屏等一班舊識。入席之後,陳海秋鼓起酒興,叫相幫去大菜館內拿了幾瓶會司克來,開了瓶,斟在玻璃缸內,要合席和他照杯,衆人只得勉強相陪。幹了一杯,陳海秋還不肯歇,又自己幹了兩杯,不覺就有了七八分醉意。
正是:
銀屏錦帳,纏綿杜牧之情;冶葉狂花,辜負韋郎之意。
欲知陳海秋醉後如何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