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當夜席散之後,客人謝過主人,一齊散去。秋谷略坐一會,又慰藉了陳文仙幾句,便立起身來,也想回棧。文仙牽住秋谷的衣裳,不肯放他回去。秋谷因惦記雙林約他晚間過去,一定不肯住在院中。文仙見留他不住,生起氣來,放了手回身坐在牀前,翠黛低顰,一言不發。秋谷回過身來,見文仙淚搵秋波,紅生寶靨,那一付西子捧心的態度直令人動魄銷魂,不覺憐惜起來,心上不知怎樣的好,連忙笑道:“你不要我回去,我就不去,只望你不要生氣,無論什麼說話總可商量。”文仙見秋谷應了不去,方纔擡起頭來,拭淚應道:“耐要去末只管去末哉,倪是勿好拉住仔耐格啘。倪就是千日勿好末,也有一日格好處,耐倒直頭好意思格。”秋谷笑道:“不要說了,總是我的不是。”說着就走過去,與文仙並肩坐下。文仙一手推開秋谷,道:“勿要像熬有介事。倪間搭是小地方,勿要委屈仔耐。耐豪燥點到別人家去,勿要倪末拉住仔耐格章二少,叫別人家勒浪瞎等一泡,阿要罪過?”秋谷對着寶珠姐等把舌頭一伸,道:“阿唷!唔篤格先生兇得來,拿倪橫伊勿好豎伊勿好,倒直頭利害哚。舍勒剛剛金家裏勒浪格辰光,勿拿點本事出來介。”幾句話,說得寶珠姐同文仙都笑起來。文仙道:“倪是從來勿曉得兇別人格,耐自家勿好啘。”秋谷也一笑而罷。
坐談一刻,相幫已開了稀飯上來,秋谷吃了半碗,文仙也略略點飢,相攜就寢。但見:羅帳四垂,華燈背影。錦幃不卷,珍簟新鋪。寶靨偎霞,纖腰抱月。半含雀舌,春融檀口之酥;低照雲鬟,暗度麝蘭之氣。臥後之清宵細細,鳳女顛狂;枕邊之私語輕輕,檀奴珍重。歡能解事,旖旎如雲;儂本多情,溫柔似水。正是:果然知己心無那,博得蛾眉死也甘。
且說秋谷初六一早醒來,聽得自鳴鐘”噹噹”的響了六下,那時五月天氣不比冬間,天已大亮。秋谷惦記雙林昨夜在棧內空等了一夜,想要回去看他,便坐起身來。回頭再看陳文仙時,只見他杏眼朦朧,櫻脣半綻,一縷漆黑的頭髮拖在枕邊,膏沐之香中人肺腑,一隻雪白的手腕擱在枕上,帶着一付金鐲,一付翡翠鐲頭,正在好睡,呼吸之間微微透出豆蔻香味,秋谷悄悄坐起,竟自不知。秋谷見了他這一付可愛的神情,不忍叫喚,恐怕驚醒了他,輕輕的跨下牀去,穿好衣服。見寶珠姐睡在榻上,兀自呼聲大作,秋谷覺得好笑,不去驚動他們,慢慢的開了房門,走出院中,竟自回棧。
棧內靜悄悄的,一個也沒有起來。秋谷一直走到自己房間門首,且不開門,先向隔壁一看,只見房門虛掩,露出一條微微的縫兒。秋谷暗想:他果然等了一夜,背地裏不知要怎生埋怨呢!便輕輕的推開了半扇門,沒有一毫聲息,挨身進去。見雙林尚還未睡,卻坐在牀邊,開了箱子像似要尋什麼衣裳,忽聽得腳步之聲,急回頭見秋谷悄然走進,不覺大吃一驚,惟恐秋谷走到牀橫,看見箱子裏的物件,連忙”硼”的一聲,把箱蓋蓋上,那光景就像箱子裏頭有什麼寶貝一般。隨手搶過一把洋鎖來,“咯蹬”的把箱子鎖好,方纔回過身來。
秋谷看雙林如此張致,覺得有些疑惑起來,便低低問道:“你箱子裏是什麼東西,如此貴重?我又不是強盜,難道會搶了你的麼?”一句話問得雙林張口結舌,一時回答不出,面上竟紅起來;定了一定,方纔勉強遮飾道:“你不要瞎起疑心,我箱子裏頭並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,就有什麼罕物,給你看看也是不妨。我因等你一夜不來,心上好生懊惱,打算你是不來的了。剛纔忽然見你走了進來,恐怕天色已明,有人看見不是玩的,所以我不覺害怕起來。你爲什麼昨夜不來?累得我吊膽提心,坐守了一夜。你自己想想,戀了別處的相好,哄騙別人,還要來瞎起疑心,你可過意得去麼?”好個李雙林,這一席說話得來宛轉圓融,有情有理,竟被他遮掩過了。一面斜視秋谷,含笑微樑,欲言不語。
章秋谷聽了雙林這一番言語,雖然不去駁他,卻覺得有些詫異,未免還有脫校失節的地方。心上雖如此想,面上卻一絲不露,仍舊滿面笑容的敷衍着他,又低低的告訴他昨夜不得回來的原故。雙林未免還要撒嬌撒癡,埋怨幾句。秋谷竭意溫存。
自此,章秋谷與李雙林竟成眷屬。窺中堂之韓令,賈午留香;感漢浦之鄭郎,洛妃解珮。早不覺一連又是幾天,秋谷同雙林早把那孃姨買通一路,朝歡暮樂,夜去明來。
有一天,秋谷尚未起身,茶房已經起來掃地。雙林着急叫醒秋谷,叫他速速回到自己房間,免得茶房知覺。秋谷被雙林喚醒,冒冒失失的起來一看,房門外已經有人行動,出去不得,只好關着房門,乘空再行出去。秋谷見雙林起來梳洗,枕旁遺下一串鑰匙,秋谷隨手取來看時,見那鑰匙的形式十分古怪,秋谷便拿着鑰匙,走到箱子旁邊去配那鎖門當作消遣。雙林正在梳頭,聽見鑰匙聲響,急回頭看時,見秋谷已將一把洋鎖開在旁邊,正要去揭開箱蓋。雙林大驚失色,三腳兩步的急急跑來,將秋谷手中鑰匙一把奪去,捺住箱蓋仍舊鎖上,方埋怨秋穀道:“外面有人行動,你還要翻箱倒籠的吵鬧,不肯悄悄的安坐一回,萬一被人看見,將來我家老爺曉得風聲,追究起來如何了得?我勸你悄沒聲兒的守過一刻罷。”
秋谷見雙林這樣驚慌,搶去鑰匙,鎖好箱子,把前日的疑惑兜的又提上心來。心中想道:“現在茶房等雖已起來,卻是關着房門,那裏一時就會被他們看見?就是怕我開箱吵鬧,也用不着這等驚慌。明明是這箱子裏頭一定有什麼祕密事務,所以一連兩次都是如此張皇,這是不問可知的了。但是我與他既然有了交情,何必還要這般遮掩?真是詫異的事情。”心中盤算,外面假作不知,反笑向雙林低低說道:“我們關着房門,料想斷斷無人闖進,你何必這樣膽小?”雙林道:“你說得好太平活兒!事情鬧了出來,你是不怕,我還有性命麼?”秋谷一笑不語。等了一刻,趁着房外無人,一溜煙溜回房去。心中疑慮思索,卻想不出他到底是什麼原故來,便想要設個調虎離山之計,把他調出棧外,要看看他的行李究竟是何等珍貴的東西。
前兩日,秋谷請過雙林逛了兩次張園,秋谷也和他同去,卻是兩部馬車,雙林登車先走,秋谷少停一刻,然後登車。到了張園,兩張桌子泡茶,所以去過兩回,沒有露出一毫形跡。
隔了一日,秋谷便哄着雙林道:“我前日在張園看見一個倌人,名叫洪菊香,那身材相貌竟和你生得一般無二,只有口音不同。
若是你們二人站在一處,不要開口,竟是分辨不出的。你可要去看看麼?”那李雙林以前兩次開箱,見秋谷毫不在意,面上更沒有露出一點疑惑的情形,那裏想得到秋谷是哄他的說話?
聽見有個倌人的相貌與他長得一模一樣,自然要去認認他究竟相貌如何,況又是秋谷一同前去,更覺放心,便歡歡喜喜的答應了。秋谷便立刻叫了兩部馬車來。秋谷向雙林道:“我要先到兆貴裏去一趟,看那洪菊香可曾前去。他是照例天天要到一趟張園的。你隨後就來,不要耽擱。”說罷,便己登車先走。
雙林見秋谷先走,更自坦然無忌,隨後上了馬車,帶着孃姨向張園去了。
不防秋谷關照馬伕,止把馬車放到麥家圈,略停一會,仍舊回到吉升棧來。見雙林已經去了,心中大喜,便走到帳房,要了雙林的房門鑰匙,一直進去開了房門。茶房雖然看見,因秋谷與雲生往來甚密,雲生走後又把姨太太託他招呼,那裏有什麼疑忌?任他開進房門。秋谷在自己身旁取出一把鑰匙——原來秋谷兩天之內,早暗暗畫了鎖門,將鑰匙配好,就隨帶在身。在秋谷想起來,不過少年好事,喜歡鬧玩意兒,要看看他箱內倒底裝的什麼,要這樣的避人眼目,原不是什麼歹心。當下開了鎖,揭開箱蓋看時,只見箱子裏頭不過幾件半舊的平常衣服。翻開衣服,箱底並沒有什麼東西,只有被單裹着幾大包挺硬的東西重得鎮手。暗想:“這般呆氣,帶着現銀子出來,所以怕人看見。”便提出一包打開再看時,那知不看猶可,這一看,把個章秋谷看得目定口呆。
看官,你道是什麼東西這般鄭重?哈哈,原來不是別的,是一包的磚頭石塊,大的小的,整的碎的,假充銀子放在箱中。
秋谷呆了一會,還疑惑他是防備盜賊的意思,替他原封不動的放好,索性再打開底下的箱子看個明白,五隻箱子多是一般裝着碎磚亂石,上面鋪着幾件衣裳,開到着底兩隻時,連一件衣服也沒有了,一箱都是碎石,塞着許多敗絮破棉。
秋谷到了此際方纔恍然大悟,信王雲生也不是什麼浙江候補的官員,這李雙林也不是什麼蕪湖戲館的妓女,多是王雲生的瞞天大謊,掉着那天字第一號的槍花,真個是仙人跳的都頭,扎火囤的光棍。他見秋谷性情豪爽,用度奢華,故意賠着本錢,有心結識。王雲生卻假做了一封電報,立時立刻要回到安徽,把雙林留在棧中託他照應,卻叫雙林暗地把秋谷勾搭上手。到得秋谷上鉤之後,隔了十天半月,王雲生與雙林暗中約定,摹然闖了回來,將男女二人雙雙捉祝假意擺着架子,說着大話,哄嚇別人要殺要打,再不就要送官。他們拿定章秋谷是場面中人,最怕的是出乖露醜,那時要求他息事,不要送官,怕不三千二千銀子雙手高高的捧出來,孝敬了他,還要叫你寫張伏辯。
到了這個時光,就是明曉得他是個仙人跳的流氓,中了他的詭計,也只好眼睜睜的看着他,說不出一個”不”字。你道利害不利害?憑你章秋谷這樣一個聰明人物,平時何等精明,若不是爲了兩次開箱,生出一番疑忌,也幾乎着了他的道兒,險不被他敲了一下大大的竹槓。
當下秋谷暗恨王雲生、李雙林做得好事,竟頑起仙人跳的勾當來。又想道:“我現在既然識破,隨處可以留心,面上只當不知,暗中仍舊與他來往,試試他怎樣的一個開常就是被他們當場拿住,難道我章秋谷就怕這一班光棍麼?”主意打定,便把箱子一隻只通通裝好,照着原排的部位,一毫不錯。又把房門鎖好,便跳上馬車,叫馬伕加緊一鞭,星飛電掣的趕到張園。正是:大海鯨鯤,不上金鉤之餌;摩天鸞鶴,難驚高鳥之弓。
欲知後事如何,請聽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