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秋谷叫齊了那班倌人,兩人合坐一車,獨秋谷在後與花雲香同坐。當下十四部馬車,別人在前,秋谷壓尾,頭連尾接,就如一條游龍一般。馬伕把馬加上一鞭,各逞精神,那一羣馬車,便風馳電掣,滔滔滾滾,直向二馬路一帶兜轉來。旁觀的人,見十餘部馬車絡繹而來,末後一部車上坐着秋谷,精神軒翥,丰度翩翩,香留荀令之裾,粉傅何郎之面,真似靈和疏柳,張緒當年。花雲香與秋谷同坐一車,神彩驚鴻,珮環迴雪。半偏雲髻,樑家墮馬之妝;斜倚香肩,趙後迴風之體。又似海棠炤夜,芍藥扶春。看的人個個目眩心迷,神驚色駭。再兼那前面坐的倌人,也都是骨格輕盈,丰姿婀娜,爭嬌鬥豔,目送眉迎,把兩邊茶樓上的客人以及馬路的行人都看得呆了,不覺齊聲喝彩,嘖嘖歎羨。秋谷聽在耳中,甚是舒暢,連兜了兩三個圈子,便叫馬伕把馬車放到紗廠碼頭上船。
到了碼頭,秋谷跨下車來,隨開發馬伕,叫仍送他們回去,自己便要上船。只見一羣倌人一齊下來,擁着秋谷,你一句我一言的說個不了。秋谷忙亂之中也聽不仔細,大約是叫他下次早來的意思。秋谷只點頭答應。只有花雲香攜着秋谷的手再三叮囑,見秋谷匆匆要走,忍不住淌下淚來。秋谷也只好勸他幾句,並說不多時就來的話,雲香掩淚點頭。秋谷也悽然不捨,狠着心撇開雲香,跳上船去,立在船頭,望着雲香等上了馬車,看不見了,方纔無精打彩的進艙。
金月蘭在船窗內望見一大羣倌人圍住秋谷,戀戀不捨,心中不大自然,卻又不好發作。此刻見秋谷面上不甚高興,倒要打起精神,殷殷勤勤的陪着他談笑。秋谷倒底是個豪士,一會兒便不放在心上,吩咐船家開船,望常熟進發。
那常熟離蘇州只有一日路程,本是蘇州府屬該管,在船上只住了一夜,明日上午卻早到了。秋谷想月蘭雖然跟來,萬不能同着回去,只好自己先行上岸,到一個同窗朋友家中,與他商量,要替月蘭另租房子。
那朋友姓史,字玉卿,狠有幾處房產,家中頗是有錢,見秋谷與他商量,便道:“你要租房子,卻來得湊巧,我對門一所房子,是樓上樓下十間水閣,房客前月才搬去的。我們至好,也不爭論你的房租,竟是請你的貴相知搬進去就是了。”秋谷大喜致謝,又道:“既承吾兄如此關切,租金一定加倍奉上,只是沒有動用器物,卻一總要借你府上的了。”史玉卿也一口應允。秋谷便先付了二十元房租。史玉卿再三推不脫,只得收了,立刻叫人搬了一張花梨六柱藤牀,並些桌椅梳頭臺等器皿、動用物件過去。好在人多手衆,七手八腳,就登時鋪設起來。
秋谷再回船,叫船家把船放到水閣碼頭,打發月蘭上岸,開銷了船錢,船家自去,便同着月蘭往樓上房間裏來。
月蘭見房子雖然不大,卻甚是精緻,也覺心中歡喜。月蘭原帶着一個孃姨,便打開鋪蓋,鋪在大牀上,掛好帳子。坐不多一刻,早見史家的家人送了一桌菜過來,還有一罈紹酒,向秋穀道:“家爺說,本要與章少爺接風,因自己不便過來,所以送一桌菜在此,要章少爺賞收。”秋穀道:“難爲你老爺費心,想得周到,回去替我着實道謝。”封了一塊錢賞他,秋谷飯後又到玉卿家,託他尋了一個廚子。當夜晚膳,也是史家送來。秋谷當晚且不回去,就在月蘭那邊往下。
月蘭便一心一意的要嫁秋谷,那知秋谷心上卻又不然,心中暗暗的打着算盤,想道:我當初順口答應,以爲他是收不住繮繩的野馬,萬不肯真心嫁人,不料他竟是認真起來,這便如何是好?又想了一會道:他此時一心嫁我,是戀着我貌美力強,也不是貪圖什麼別事。現在我的竭力應酬哄騙他,是趁着一團高興,博個片刻風情,更不是生死難離的情分。不要說太夫人治家嚴肅,斷斷不肯答應娶一個妓女進門,就是瞞着太夫人,把他養在外邊,一則不是長久之計;二則妓女水性楊花,只圖枕蓆的歡娛,不顧丈夫的廉恥,自己是長要出門的,又不能處處帶他同去,那時孤燈寂寞,長夜淒涼,難保不別生他念;三則既做良家婦女,便有良家婦女的規模,他這樣一個飛揚蕩佚的人,只看中堂府內尚且逃走出來,何況我一箇中人之產,怎樣供得他的揮霍、稱得他的心情?萬一再有捲逃等事,難道我還做第二個黃伯潤麼?存了這個念頭,便覺萬萬娶他不得。但是他歡天喜地在蘇州跟了出來,又不好無緣無故的叫他回去。
他既想着一心嫁我的主意,料想也不肯好好開交,便又爲難起來。躊躇一會,忽然得計道:“只消如此這般,叫他自己不願起來,自然改了念頭,也就罷了。”定了主意,方纔睡去。
到了次日,秋谷將自己行李搬回家去,又叫了兩個老年誠實的家人看守門戶,私自吩咐:“無論何人,不許放進,並不許放金月蘭主僕走出大門。”兩人諾諾領命。秋谷又交代了月蘭幾句說話:“略停一二日就來看你,你須要定心住下,不可心焦。”交代過了,秋谷便自回去。
月蘭等了兩日,不見他來,以爲必是家中有事耽擱住了。
那知秋谷一去不來,直等到半月有餘,還是絕無影響。問問那兩個家人,又都是裝聾做啞,假推不知。雖然飲食不缺,卻是寂寞異常,無聊之極。月蘭發起急來,要叫孃姨到秋谷家中去請,卻被那兩個看門的家人攔住,說:“少爺交代過的,一概閒人不許進門,你們也不許出去。”月蘭氣得發昏,與家人鬧了一常家人不去理會,只是守着門口不放出門。
要知金月蘭是個有名蕩婦,他此次安心要嫁秋谷,是貪圖他貌美力強,要想和他夜夜並頭,朝朝交頸,怎禁得秋谷冷淡了他半月有餘,又把他關在這陌生地方,不許他出去消遣。這等情形,叫月蘭如何忍耐得住?
看看已過了一月,秋谷依然不來,月蘭度日如年,急得沒法,方纔後悔起來。想道:現在人還未到他家,尚且把我這般冷淡,將來到了他家之後,還不知要怎生打發,那裏保得住久後的恩情?便暗暗的又想脫身之法。但是自己身無一文,就是脫身出來,作何計較?左思右想,沒法兒,只得呆呆的等着秋谷。
直到了四十餘日,秋谷方纔來了。月蘭見秋谷到來,好似黑夜裏拾着了斗大明珠一般,一把拉住道:“你好,你好,去了一個多月,面都不見,卻叫着家人來糟蹋我,可是該的麼?
你臨走的時候,說一兩天就來看我,那知今日望你不來,明日望你不來,差不多把我的眼睛要望穿了。我只認着你把我丟在這裏,一世不來的了,你也還有來的日子麼?”秋谷故意道:“那兩個家人是我叫他們來看門的,怎麼會得罪起你來?他們那裏有這樣的大膽?”月蘭便把要叫孃姨來請、家人不許出門的話說知。秋谷故意把家人叫將進來,罵了幾句,卻暗暗的好笑。月蘭又問他多時不來的緣故,可是家裏少奶奶管束得兇,不許出來麼?秋谷假作面上一紅,口中支吾推託道:“我出來得日子久了,到得家裏,就被事情纏住,天天想來看你,實在不得脫身,難道少奶奶管得住我麼?若管得住,也不放我到蘇州去了。”月蘭道:“少奶奶向來原是相信你的,所以放你出來;現在不相信你了,自然就不肯放你出門了。”秋穀道:“不要胡說!我章秋谷可是懼內的麼?”月蘭鼻子裏嗤的笑了一聲,又把嘴一披道:“啊唷!還要海外!憑你如何解說,我也總不上當的了。”秋谷一笑,忙用別話岔開。冷眼看月蘭相待的情形,已不似從前十分熨帖、萬種纏綿的樣子,心中暗暗得計。
到得晚間,月蘭慢慢說起從前未嫁黃伯潤之先,有兩房間外國木器,鐵牀、藤椅、大菜檯面、湯臺一應俱全,寄在孃姨家裏,現在既然嫁你,這些器具丟在上海也甚可惜,意思要先到上海一趟,去搬了回來,此處也好擺設,只是自家沒有盤費去搬的話,婉婉轉轉的說了出來。心上還是忐忐忑忑的,恐怕秋谷不肯放他。那知秋谷心上雖然明白,外面只做不知,欣然答道:“我正愁此間的器具不夠使用,既有兩房間木器在上海,你去搬來甚好。你明日便可動身前去,盤費是小事,你約着要用多少洋錢,我給你就是了。”
月蘭見秋谷一口允許,心中大喜。又盤算了一會,方纔答道:“明日就走也好。但是我既到上海,總要去會會姊妹們的,我身上沒有一件應時的衣飾,怎好意思見人?免不得要你花費。
連着往來用度,恐怕也要幾百塊錢,不知你明日可來得及?”
秋谷明和其故,微笑一笑,答道:“幾百洋錢也不是什麼大事,料想我還預備得來。但是衣服首飾,也只要略略置備些,場面過得去,不致坍臺也就是了。”月蘭更喜,把秋谷竭力奉承。
這一夜,翠倚紅偎,香溫玉軟。顛狂鳳女,春迷洞口之雲;前度劉郎,夜搗藍橋之杵,直到明日午間方起。秋谷便急到一處往來的莊上取了二百洋錢,又向銀樓兌了一支珍珠鑲嵌的押發。回到月蘭處來,將洋錢、押發交與月蘭道:“這支押發雖不甚好,也可勉強帶得。至於衣服,上海衣莊現成的狠多,你到上海再買也還不遲。這二百洋錢,做來去的盤費,並買幾件衣服,料也夠了。到了上海,若沒有甚事,便趕快些回來,不要十分耽擱。今日晚了,來不及開船。我叫人去僱好了船,你就今夜上船,明日一早好開。”月蘭聽一句,答應一句,偷眼看秋谷甚是高興,止不住流出眼淚來;又怕秋谷看見根問,慌忙背過臉去,將巾拭乾。
秋谷雖也看見,只作不知,叫了家人進來,叫立刻僱只快船,先到蘇州;到了蘇州,用小火輪拖至上海。家人答應去了。
秋谷也一面留心金月蘭的舉動,見他尚有些依戀之意,暗中點頭,知他天良尚未泯滅,究比林黛玉等較勝一籌,未免心中也有些惆悵。兩人大家懷着鬼胎,卻不能說出。日西時候,叫船家人回來,船已僱好,開了過來。秋谷便令家人替月蘭收拾行李,料理上船,在船上吃了一頓晚膳,秋谷便仍住在船上,此夜比前更加歡暢。
天明後,秋谷起身上岸。月蘭惺忪兩鬢,攜着秋谷的手,送到船頭。秋谷立在岸上,看着月蘭。月蘭卻含着兩包眼淚,呆呆的也看着秋谷。眼睜睜的看船家拔篙起纜,一棒鑼聲,那船早順流而去。秋谷不覺長嘆一聲,回進水閣,把器具一切還了玉卿,又將房子交代了,便自回去。
如今要把秋谷一邊暫時按下。再提起兩個曲辮子客人來,只爲羨慕張書玉、陸蘭芬四大金剛的名望,挾着重資到上海來結交他。但是眼孔不大,終久捨不得大注銀錢,又是語言無味,面目可憎,行動舉止不免有些壽頭壽腦。你想這等的豪華名妓,那裏看得上這種客人?到後來卒至花了一注大錢,受了幾場悶氣。正是:人前輸卻三分醜,被底贏來一段騷。
後來幸而遇着章秋谷替他出場爭回場面,勸他回去,他從此知難而退,不敢再到春申。
閒語休提,書歸正傳。且說常州東門內有一家著名鄉宦,姓方名惲,是個翰林出身。散館得了知縣,論俸推升,做了幾年貴州知府,便告了病回來。止生一子,名叫寶椿,別字幼惲。
這方知府把他鐘愛非常。到得漸漸長成,方知府替他娶了貝季瑰太史之妹爲媳,便把家事交他掌管。
方幼惲出身紈袴,菽麥不辨,甘苦不知,卻只愛奢華放蕩;又是生性吝嗇,等閒不肯破費一文。一向聽親友在上海回來,誇說上海如何熱鬧,馬路如何平坦,倌人如何標緻,心中便躍躍欲動。此番趁方知府將家事叫他獨掌,便與方知府說明,要到上海去見見世面。方知府心中雖覺不甚喜歡,因是向來溺愛慣的,不忍拂他,只得允許,只再三叮囑早早回來。這方幼惲便歡天喜地的擇了行期,僱好了船,辭別了方知府竟往上海去了。正是:豈有畫堂登犬豕,從來名妓愛金錢。
未知方幼惲究竟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