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阿小妹聽了陳海秋這一番說話,那裏摸得着一些頭腦?隻眼睜睜的看着陳海秋,滿心疑惑。只聽得陳海秋朗朗的對着自己說道:“這件事兒與你不相干,我也並不怪你;都是你們先生一個人的不好。但是今天你既來收帳,不得不和你講個明白。我只問你,你們先生既然掛着牌子在上海灘上做生意,吃了這碗把勢飯,可懂得把勢上的規矩不懂?”
阿小妹聽得陳海秋的話風利害,心上也有幾分明白,卻也不便和範彩霞分辨什麼,只得陪着笑臉道:“倪先生有啥勿好格地方末,請耐陳老包涵點……”陳海秋不等他說下去,接着說道:“包涵不包涵的話兒如今不必提他,只講現在的話。講起你們先生來,在上海灘上做生意,拼着自家的身體給客人糟蹋,爲的是些什麼?無非爲一個‘錢’字罷了!自從我和你們先生認得以來差不多將近一年光景,酒也不知吃了多少次,和也不知碰了多少場,一古腦兒合算起來,差不多也花了二三千塊錢。像我這樣的客人,老實說,上海地方雖然不少,卻也不多!爲什麼你們先生見了我的面總是那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兒,連好好的一句應酬話兒都沒有講過?不要說什麼住夜不住夜了!像我這樣的一個人,又在他身上花了這許多的錢,難道和他攀個相好都夠他不上麼?老實和你講,既然吃到了這碗把勢飯,就有把勢上的規矩。你們先生在我面上這般模樣,簡直是不講情理,硬欺我是個瘟生!他既然把我當作瘟生,不講情理,我倒今天也要回敬他一下。你們先生要想向我要錢,錢有在這裏,六百多塊錢的帳,一個大錢也不少他的。不要說是六百,就是六千也現成在這裏。但是要想拿我姓陳的錢,也要有些本領!
看他有什麼本領來拿我的錢!”
阿小妹聽了這一大篇說話,心上不由得吃了一驚。要是別個人的帳,幾十塊錢的事情,或者一百八十塊錢,也還不算什麼。偏偏陳海秋這一節的帳,比別節格外多些。明知道範彩霞平日十分揮霍,到了節邊狠有些接濟不上來,專望着陳海秋這一筆錢來抵擋節底下的開銷,那裏經得起這樣一來!呆了一回,只得立起身來走近陳海秋身邊,拍着他的肩膀笑道:“陳老勿要動氣,倪先生一徑搭倪說,客人裏向只有陳老末是個好人。
耐勿要纏錯,倪先生搭耐一徑蠻要好,不過面孔浪像煞有點難爲情,說勿出留耐住夜格句閒話。陳老耐也總算是倪搭格老客人哉,勿要實梗瞎想心思哩。倪先生吃仔格碗把勢飯,要真真實梗樣式,洛裏好做啥生意呀?”
陳海秋聽了阿小妹的一番說話,要是換了別的時候,早已被他說得心動的了。這個時候卻心上拿定了主意,不肯聽他的話兒,只對着阿小妹冷笑道:“不是這般說法。我以前的時候已經和他說過幾次,要在他那裏住夜,他只是裝聾做啞的不肯答應。我又不是白住不出錢的,爲什麼要受這般的怠慢呢?你回去和他講,叫他只顧放心,六百塊錢暫時放在這個地方,到了那個時候自然給他;這會兒叫他不用心焦,就心焦也不中用!”阿小妹聽了,一時也講不出什麼來,只得說道:“依仔陳老格心浪末,要倪先生那哼呢?”陳海秋道:“依着我的心上麼,也不是什麼難事。我從前再三的遷就他,他卻裝腔做勢的把我這般冷落。如今只要和他轉一個身,叫他收了那以前的架子,到我這裏來自家俯就,也就罷了。你快些回去,把我這番說話和你們先生講個明白,叫他自家斟酌。”阿小妹聽了陳海秋這般說法,知道無可再說,只得怏怏走了回去。
去了不多一回,阿小妹忽然又趕到謙泰土棧裏頭來,見了陳海秋便道:“倪先生請耐到倪搭去,有閒話搭耐說。”陳海秋道:“這會兒我有公事,沒有工夫。你們先生請我去,料想也沒有什麼要緊話說;如若真有什麼要緊的話兒要和我講,請你們先生自己到我這裏來就是了。”阿小妹見陳海秋一定不肯去,便匆匆忙忙的往外便走。
陳海秋見阿小妹走了,對着章秋谷伸出一個大指,口中說道:“你的主意果然不差,這樣的一逼,等會兒一定自己要來的了。但是他來了,我又怎麼樣的對待他呢?”章秋谷聽了,又細細的教了他許多的法兒,陳海秋大喜,磨拳擦掌的專等着範彩霞來。等了一回,早聽得辛修甫口中說道:“來了,來了。”陳海秋立起身來舉目看時,只見範彩霞扶着阿小妹的肩膀,從對面屏門外面冉冉的轉將過來,那幾步路兒就如風吹楊柳一般,走得十分圓穩。陳海秋見了,故意別轉了頭,裝作沒有看見。當下範彩霞走進房來,先招呼了辛修甫和章秋谷,又半嗔半喜的瞅了秋谷一眼,方纔走近陳海秋身旁,低低的叫了一聲:“陳老。”陳海秋回過頭來,把範彩霞打量一番:只見他穿着一身玄色外國紗衫褲,下面襯着一雙品藍緞子挑繡的弓鞋,頭上只挽着一個懶妝髻,春山淡淡,秋水盈盈,脂粉慵施,鉛華不御,低着一雙俊眼,好像有些不快的樣兒,嬌怯怯的站在一旁,把手扶着陳海秋的椅背,口中說道:“耐啥事體實梗動氣?就是倪有啥勿好末,耐好好裏搭倪講末哉。倪是無啥要緊,耐氣壞仔身體啥犯着呀!”陳海秋聽了這幾句軟軟款款的話兒不覺心中一動,連忙忍住了,淡淡的答道:“你不要和我客氣,像我這樣惹厭的客人,你那裏看在眼裏!”範彩霞聽了,把一雙纖手握着陳海秋的手,說道:“耐勿要實梗囁,冤枉仔倪,作業格囁。倪一徑搭耐蠻要好,耐勿要聽仔別人格閒話,扳倪格差頭。耐自家賽過像格啞子,一聲勿響,倒說倪……”範彩霞說到這個地方,不覺面上一紅,低眸一笑。又說道:“故歇勿要說哉,一塌刮子纔是倪勿好;今朝請耐到倪搭吃酒,總算倪得罪仔耐,賠耐格禮。故歇就請過去末哉。”
陳海秋被範彩霞自己趕過來輕輕的三言兩語,已經心上岌岌欲動;現在聽得範彩霞邀他過去,便擡起頭來看秋谷的眼色。
只見秋谷微微的把頭一點,陳海秋便也答應。範彩霞本來是馬車來的,便拉着陳海秋同車回去。秋谷也有馬車,同着辛修甫同坐一車。一路風馳電掣的到東尚仁來。一刻兒的工夫,早到東尚仁門口。大家下車進去。這番不比別的時候,範彩霞竭力巴結,拼命張羅,就是房間裏頭的人也換了一付樣兒。秋谷見了由不得心中暗笑。當下範彩霞和陳海秋並肩坐在炕上,咬着耳朵說了一回。早見一班孃姨、大姐七手八腳的調開桌椅擺上菜來。原來今天這一席酒,是範彩霞和陳海秋賠禮,專請陳海秋的。範彩霞見碟子排了上來,便問海秋還有什麼朋友。陳海秋還沒有開口,秋谷在旁說道:“我看今天這一席不便請什麼外人,只請了王小屏和陶伯瑰兩人,何如?”陳海秋聽了點頭稱是,當下寫了請客票叫相幫送去。請客的去不多時,客人來了,大家入席暢飲。這一席酒,因是範彩霞專請陳海秋和他賠禮的;餚饌十分精緻。範彩霞殷勤相勸,滿場飛舞,八面張羅,打起了全副的精神,竭力應酬。陳海秋高興非常,大家也都開懷痛飲。
到得酒闌人散的時候,已經差不多有十一點鐘。辛修甫和章秋谷略坐一回,便都立起來要走。陳海秋也跟着往外就跑,卻被範彩霞趕上來一把拉住道:“勿許走,倪還有几几化化閒話要搭耐說。”陳海秋故意笑道:“你留我在這裏做什麼事兒?我們先講明白了再說別的話兒。要我再像前一次的一般吃你的空心湯糰,那是再不上當的了!”說着便又要走。急得範彩霞一手拉住陳海秋的衣服不肯放手,面上卻一陣陣的紅起來。
陳海秋故意逼着問他道:“留我在這裏,究竟怎麼樣?我上了一次惡當,再不上第二次的了。”範彩霞聽了,口中實在說不出來,頓了一頓方纔說道:“耐格個人,啥格實梗假癡假呆介。”說着,阿小妹也趕過來幫着挽留。陳海秋道:“你講的話不中用,我信不過你的話兒,一定要叫你們先生自己和我講個明白。”範彩霞到了這個時候,明曉得陳海秋有意作難,無奈生刺刺的講不出口來。又見章秋谷和辛修甫兩個人都望着他嘻嘻的笑,越發不好意思。沒奈何只得把金蓮一頓,對着章秋穀道:“二少幫仔倪留留陳老囁!”秋谷笑道:“我和你把陳老留在這裏是狠容易的事情,但是你留住了他在這裏幹什麼呢?”範彩霞聽了又羞又怒,又不敢發作,只瞪了秋谷一個白眼道:“耐也裝起媽虎來哉!故歇倪想起來,總歸是吃仔把勢飯格勿好,真真叫嘸說法。”說着別過頭去,眼圈兒一紅。
章秋谷見了這般模樣,知道作弄得他夠了,便對陳海秋道:“他既然這般留你,你就今天住在這裏也沒有什麼。”陳海秋道:“你不要弄錯了夾壁帳。他那裏是當真留我,不過當着你們的面兒,講句好看話兒罷了。”這一句話說得範彩霞發起急來,對着陳海秋道:“天理良心!耐再要講出實格梗話閒來,只好隨耐去說啥格哉!倪閒話說到實梗樣式,耐勿聽末,倪也嘸啥法子想!只要耐自家想想,阿對倪得起?”說着扭過頭去,不覺流下淚來。章秋谷見了,不由得哈哈的笑道:“算算,算了。”一面對着陳海秋道:“我們先走一步,明天來看你罷。
但是你要小心些兒,不要打了敗仗,給他趕到地板上去睡,是與別人不相干的。”陳海秋聽了忍不住也笑道:“不要混說。
看你這個樣兒,光景是長給人趕到地板上去睡的。”範彩霞聽了也笑起來,拭了眼淚道:“說說末,就要瞎說一泡,真真歪嘴吹喇叭--一團邪氣。”正是:酒柬燈炧,纏綿午夜之情;送客留髡,宛轉中宵之語。
不知以後如何,請看下回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