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一百八十六回 證前因深情結遙誓 出奇計險語試傾城

且說辛修甫在蘇青青院中吃了一個雙臺,自然蘇青青不肯放他回去的了。鏡盟衫誓,倚影偎聲,春浮銀漢之槎,水泛桃源之洞;子夫散發,合德橫陳,紅添兩頰之雲,綠展雙眉之黛。

辛修甫直到明天十一點鐘方纔起身,見房門虛掩,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,便走到對面房間裏頭,去看那借幹鋪的陳海秋時,見陳海秋一個人睡在牀上,還在那裏呼呼的打鼾,沒有睡醒。辛修甫把他推了一推,陳海秋方才坐起身來,把眼睛揉了一揉,見了辛修甫,口中還含含糊糊的道:“時候還早得狠,你怎麼倒先起來?”辛修甫笑道:“這個時候已經差不多十二點鐘,還不起來做什麼?想睡在這裏過一世麼?”陳海秋聽了一谷碌跳下牀來,定醒了一回,方纔同着辛修甫走到對面屋內。

蘇青青早已起來,坐在窗前梳洗。陳海秋走到蘇青青面前,仔仔細細的把他看了一會。又迴轉身來,把辛修甫仔仔細細的看了一會。辛修甫笑道:“你這樣看法,爲的什麼事兒?”陳海秋笑道:“我昨天晚上,和你們兩個人預算決算了一回,大約無論怎麼樣,總要睡到下午一兩點鐘起來。如今你十一點鐘就居然起來,不是臨陣脫逃,就是事前躲避,我所以要看看你們兩個人的臉兒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想來是你臨陣脫逃慣的,所以要這般平空的替人着急。”陳海秋又向蘇青青笑道:“你和我直說,他究竟臨陣脫逃沒有?”蘇青青紅着臉道:“耐格閒話,倪一塌刮仔才勿懂。”陳海秋哈哈笑道:“你真個不懂,待我來教你何如?”蘇青青聽了把頭一扭,不去理他。

辛修甫走過來,一把把陳海秋拉了過去,口中說道:“你這個人,成天的專講和人取笑,取笑得的也要取笑,取笑不得的也要取笑,這像個什麼樣兒?”陳海秋把手抹着自己的臉羞他道:“阿呀!顯見得你們兩個人是恩相好,所以要這般迴護。”辛修甫笑道:“算了罷,不用說了。”蘇青青聽了,也側過頭來,把陳海秋看了一眼,便向辛修甫說道:“辰光勿早哉,唔篤兩家頭吃仔飯去阿好?”修甫聽了便也點頭應允,坐了下來。蘇青青梳好了頭,陪着他們兩個人吃了午飯,辛修甫方纔同着陳海秋去了。

自此以後,辛修甫和蘇青青兩個人的交情打得火一般熱,真是個鶼盟蝶誓,密愛幽歡。蘇青青拿出乎生的手段來,窩着辛修甫,竟不接別的客人。辛修甫也想着法兒,試過了蘇青青幾次,卻試不出什麼破綻來,辛修甫心上自然歡喜。

恰恰的事有湊巧,辛修甫的那位夫人,本來原是個專會潑醋的人物,不知怎樣的得了一個吐血的症候,延醫服藥,一些兒效驗都沒有,不上兩個月的工夫便嗚呼哀哉死了。只把個辛修甫閃得個風折鴛分,形單影隻。滄海巫山之恨,無地招魂;金釵沽酒之詩,心傷舊配。免不得要着實的傷感一番。過了幾時,漸漸的把傷感的意思丟掉了些,卻又兜的把龍蟾珠的事情提了起來,暗想:“若是這件事兒出得早了些兒,龍蟾珠也不至於給別人娶去。如今是事已成事,木已成舟,無可奈何的了。”真個是佳人已屬沙吒利,義士今無古押衙,未免的心上狠有些兒惆悵。想了一回,忽然轉一個念頭道:“如今幸而還有個蘇青青在這裏,雖然我和他相知不久,卻是看他的樣兒和我二十四分的要好,不如竟把他娶了回去,料想還不至於怎樣的不妥當。況且我以前曾經歷試過他幾次,試不出什麼破綻,一定靠得住的。”

想到這裏,忽然又是心中一動道:“上海倌人豈是可以娶回家去的?我平日之間看着蘇青青的樣兒,雖然一心待我要好,沒有什麼三心二意,但是冷眼看他的起居服用,卻又奢侈放蕩,不像是個肯做人家人的。俗語說得好:畫虎畫皮難畫骨,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知道他將來嫁人之後,究竟怎麼的一個樣兒?不如還是趁着這個時候,再把他試上一試,試出他的真心來再說別的。”

辛修甫定了主意,便和陳海秋等一班朋友,大家商議了一回,商議出一個法兒來,要想趁着個空兒試驗他的真假。恰恰的這個時候,蘇青青知道辛修甫夫人死了,便越發的使出渾身手段,全付工夫,把個修甫哄得腦筋裏面有些迷迷糊糊的起來,撒嬌撒癡的只要辛修甫娶他回去。辛修甫雖然被蘇青青哄得十分高興,卻畢竟心上有些把握,見了蘇青青這般模樣,便想着要把這個試驗的法兒施展出來。

這一天,走到蘇青青房間裏頭坐下,不住的咳嗽嘆氣,神色張皇,坐在那裏一言不發。蘇青青見了心上詫異,便問着辛修甫道:“辛老,耐今朝啥格事體實梗樣式,阿是身體浪有點勿舒齊?”辛修甫聽了只是搖頭,一句話兒都說不出。蘇青青一連問了兩三遍,辛修甫只是不開口。蘇青青問得着起急來,走過來把辛修甫的耳朵一把拉住,口中說道:“耐格人啥實梗呀?好好裏問耐閒話,啥格一聲勿響,阿是變仔啞子哉?”辛修甫皺着眉頭對蘇青青道:“我的事情弄糟了,你知道不知道?”蘇青青吃了一驚道:“耐啥格事體弄壞哉呀?阿好搭倪講講呀?”辛修甫道:“說起這件事情,真叫作一言難荊就是和你說了,也沒有什麼用處,還是不和你講的好。”蘇青青聽了更加着急道:“耐格人總規是實梗陰陽怪氣,豪燥點搭倪說噓!”辛修甫聽了便故意裝着一派愁容,瞎七瞎八裝裝點點的和蘇青青說了一遍,只說:“自己前兩年有一封信寫給朋友,這封信上的話兒是得罪皇太后的。如今不知怎樣的,這封信給一個仇人拿了去,在京城裏頭告發起來。幸而有個要好的朋友暗地裏通了一個信給我,叫我快走,不消幾日,京城裏頭就有電報出來,着落地方官要拿我。我若是不走,萬一個給地方拿住了送進京去,就是熬得一條性命出來,最輕也要問一個煙瘴充軍的罪名。如今我也沒有別的法兒,只得把家產託人照管,自己逃到日本暫時躲避。所以沒奈,只得來和你說一聲兒,我們兩個人以前的話兒,我如今自己的生死還不可知,怎好平空的把你拖下水去?以前的那些嫁娶的話兒,如今一古腦兒都一筆抹過,只當沒有這句話的一般。我就在這幾天之內,就要動身到東洋去,你的事情委實不能兼顧的了。但願你摞梅迨吉,燕爾新歡,好好的揀一個人,不要和我一般的有始無終,辜負了你的一番好意。”說着,把眼睛擠了一擠,擠得眼皮兒紅影影的,好象要哭出來。

蘇青青聽了辛修甫的說話,起先倒也呆了一呆,頓時的花容失色。直聽得辛修甫這一番說話說完了,不由得低下頭去,沉吟一會。忽然擡起頭來,對着辛修甫把頭搖了一搖道:“耐格閒話定規是假格,倪實頭勿相信。爲啥別人家嘸撥格號事體,獨獨到仔耐身浪,就有幾化希奇古怪格事體出來?耐阿是來浪騙小幹仵?”辛修甫聽了,故意頓足道:“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,我怎麼肯來騙你?別的事情或者和你取笑,哄哄你也還罷了。那有這樣的風火事兒都和你取笑的道理?難道我們兩個人這樣的要好,你還信不過我的說話麼?”蘇青青見辛修甫說得這樣活龍活現,不由的也有幾分相信起來。

躊躇了一會,慢慢的走過來,扶着辛修甫的肩膀,低下頭去和辛修甫臉貼臉的偎了一偎,口中說道:“辛老,聽耐實梗說起來,到底阿是真格呀?”辛修甫連連頓足道:“我心上這般着急,你還在這裏慢條斯理的這般模樣。你想我爲什麼要哄你?就是哄信了你,在我身上有什麼好處?”蘇青青聽到這裏,心上有些鶻鶻突突的起來,便對辛修甫說道:“辛老,格末阿要緊格呀?”辛修甫把舌頭一吐道:“你說的真是風涼話兒,還問要緊不要緊。若是當真的給他們拿進京去,非但人亡家破,連這腦袋保得住保不住都是不可知的事情。若果然到了那個時候,你也不必感傷紀念,只要你心上記着我這樣一個人就是了。”

辛修甫一面說着,不覺流下淚來。蘇青青也淚珠瑩瑩的握着辛修甫的手道:“辛老,格末那哼介?”辛修甫皺着眉頭道:“如今只要早些逃走,料想也鬧不出什麼別的事情。但是從此以後,我姓辛的在中國地界之內就算個犯法的罪人,若不遇赦典,是一生一世不得回來的了。我心上原覺得狠有些割捨不得你,卻又無可如何。想來你也知道我的苦衷,這是出於意外的事情,沒奈何只得要勞燕分飛的了。”

蘇青青聽了這番說話,不覺雙蛾斂恨,寶靨含嗔,似嗔似喜的瞅了辛修甫一眼道:“耐倒說得實梗容易,倪勿成功格。

格個嫁人格事體,勿是好摟白相格。阿有啥一塌刮仔說得明明白白,故歇倒說勿成功?撥別人家曉得仔,阿要難爲情?倪故歇只有一句閒話搭耐說,隨便耐那哼,倪總歸是耐格人,今生今世,除脫仔耐姓辛格,要倪去再嫁第二個人客人,格末老老實實辦勿到。故歇耐末拍拍身體東洋去哉,留仔倪一干仔來浪上海,耐打算那哼?”

辛修甫聽了,想了一回道:“這個時候,那裏想得出什麼安置你的法兒?要便立刻收了牌子,同着我一同到日本去。但是我細想起來,你們當倌人的好容易嫁一個人,不指望他什麼好處也就是了;如今嫁了人,倒反把你們帶下水去,我辛修甫天良不昧,怎樣的心上過得去?”蘇青青聽了,接着說道:“倪搭耐自家人,格號客氣閒話,故歇用勿着。總歸倪既然嫁仔耐,就是耐格人。耐到洛裏,倪跟到洛裏,嘸撥啥第二句閒話。”

修甫聽了,走過來對蘇青青打了一拱道:“我倒想不到你有這般的志氣,可敬得狠!既然你自家願意跟着我走,我也自然不能攔你。但是還有一句話兒要預先和你說明,如今你跟着我,我還是有錢的時候,你還沒有什麼;萬一個到了將來,我的家產保守不住,到了沒有錢的時候,你那裏過得慣這樣的苦日子?”蘇青青把頭一扭道:“耐格閒話笑話哉!倪既然跟耐,總歸要苦末大家一淘苦,要甜末大家一淘甜,嘸啥過得慣過勿慣。”正是:回黃轉綠,人生之禍福無常;地老天荒,金石之深盟未改。

要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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