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祁觀察得了周制軍參他降級的信息,只把他氣得一個發昏。在祁觀察本來的意思,原是聽着那位幕府的話兒,有心取巧,明曉得個這當兒事情十分難辦,所以故意充個好漢,幫着百姓和外國人爲難,外國人不答應起來,預備着上頭把他調任別處,或者把他調省察看;就是再頂真些,也不過一個撤任罷了,只要等這件事兒的風頭過了,上頭一定要大大的把他調劑一番。那知人有千算,天有一算,偏偏碰着了這位周制軍也不把他調任別處,也不把他調省察看,單單的把他降了兩級,好好的一個道臺,降了一個通判,你叫他如何的不氣?
閒話休提,只說祁觀察自從降官之後,便和那位幕府吵鬧,說他出錯了主意,那位幕府朝着他呵呵冷笑道:“你不要這般模樣,幸而我教了你這樣的一個主意,方纔落得這樣的一個收常若憑着你的主意拼命的巴結外國人,做他的奴才,只怕百姓們大家不服,鼓譟起來鬧了個大大的亂子,那時你又怎麼樣呢?如今你雖然降了官,卻得了個絕好的聲名,將來總可以找個出路,你不感激我教你的主意也還罷了,還要平空的和我吵鬧起來,這不是笑話麼?”祁觀察聽了這一番說話,啞口無言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,只得收拾收拾回到常熟,做起紳士來。
這常熟縣分本來是個小地方,沒有什麼大紳士,祁彥文雖然是個侍郎,卻向來不肯幹預公事的。這位祁觀察回到常熟,便干預起地方上的公事來。不但民間詞訟爭論的事情他要插進去幫個忙兒,就是地方上的公款,常平倉裏頭的積穀,他也要千方百計的想着法兒出來混鬧。地方上有了這般一個無恥的紳士,就有許多卑鄙齷齪的刁生劣監,挺身出來做他的走狗,在外面招攬詞訟,把持衙門,無事生風,招搖撞騙,把常熟一縣的人弄得一個個叫苦連天,恨入骨髓。剛剛這個當兒,兩江總督劉制軍和兩廣總督壽制軍連銜保奏祁祖雲老成練達,才識兼優,便開復了原職。祁觀察到了這個時候,當了幾年紳士得着了滋味,覺得當這個紳土,比出去做官的進款還要多些,便立定主意不出去做官,也不進京引見,只拼命的在本地想着法兒蒐括銀錢。這個時候,正碰着各省舉行新政,房屋田地都要加捐,祁觀察藉着這個名色,假公濟私,行出許多新法,把這班百姓捐了又捐。捐出錢來,開辦地方上的新政,又都是祁觀察一個人經手,憑着他怎樣中飽私囊,斂錢肥己,那一個敢道一個字兒?
這位常熟縣劉大老爺又是一位不理民事的糊塗蟲,他衙門裏頭有個通房的丫環,年紀止得十八歲,卻生得山眉水眼,皓腕纖腰,劉大老爺收他做了通房,便想把他升做姨太太。不想劉大老爺在家鄉帶來一個侄兒,到了任上就叫他管理帳房。這位侄少爺年紀止有二十三四歲,翩翩年少,顧影自憐,不知怎樣的一刮兩刮,和這個丫環竟刮上了。偏偏的事情不巧,那一天兩個人正掩在書房裏面輕輕悄悄的說話,不料劉大老爺正在外面走過,聽得書房裏面有男女嬉笑的聲音,便掩着身子從門縫裏張了一張,不覺心中大怒,那一把無明業火從腳心底下焰騰騰的直衝到頂門上來,按捺不住,當時就要發作。忽然轉一個念頭,想道家醜不可外揚,這件事情要是鬧了出來,別人只說我沒有家教,所以鬧出這樣的事來,我的面上怎麼下得去?
想到這裏便勉強忍住了。悄悄的走了進去,一個人坐在簽押房裏,想那處置的法兒。想着:“這個賤人我何等的擡舉他!想是他嫌我年紀大了,不願意跟我,所以做出這樣的事來。這個小畜生尤甚可惡,他明曉得這個人是我收過房的,竟近起禁臠來。”心上這般想着,越想越氣,立刻把那位侄少爺叫了進來。
反轉臉皮,叫他收拾行李立時回去。這位侄少爺見了這般聲勢,明知道是那件事兒發作,不敢多講,只說帳房裏頭還有許多經手的事情,恐怕一時不能就走,要等料理明白了方纔好交代別人。劉大老爺大聲說道:“不用你這般小心,帳房裏頭不是你一個人,你只顧回去就是了,給我立刻動身,不許耽擱。”這位侄少爺聽了無可如何,只得拜別了劉大老爺,垂頭喪氣的自家回去。
劉大老爺攆走了侄兒,把這個丫環叫到面前痛打了一頓,叫了一個家人、一個僕婦進來,叫他們帶着這個丫環,到上海去賣給堂子裏頭。大家聽了面面相覷,不曉得這位老爺是什麼意思,這個僕婦便上前說道:“稟老爺的話,僕婦的兒子高福已經三十歲了,還沒有成過家,可否求老爺的恩典,擡一擡手,不要賣他到堂子裏去,賞給僕婦做了兒媳婦罷,老爺要賣多少錢,僕婦情願照數繳上來。”劉大老爺聽了,心中大怒,拍着桌子大聲說道:“你曉得什麼,我正爲這個賤人沒有良心,所以要把他賣到堂子裏頭去,有意叫他受些磨折,吃些苦頭,你們不準多話!”這個丫環聽得要賣他到堂子裏去,只嚇得芳魂飛散,珠淚縱橫,跪在地上哭哭啼啼的苦苦哀求。劉大老爺鐵青了臉,一言不發。這一鬧,鬧得裏頭那位夫人也走了出來,也勸着劉大老爺道:“你心上不喜歡這個人,好好打發他嫁人就是了,何必一定要把他賣到堂子裏頭去呢?這樣的事情不是我們做官人家做的,譬如做個好事,把他放了出去罷。”劉大老爺冷笑道:“你不要來多管閒事,這件事情我主意已經打定,憑你什麼人來說也是不中用的。”這位劉夫人本來性情懦弱,衙門裏頭的事情做不得主,聽了劉大老爺說得這樣的斬釘截鐵,便也不敢多口,憑着他去胡鬧。當下劉大老爺立刻打發這一班男女動身出門,臨出門的時候,還再三再四的吩咐他們一定要賣到野雞堂子裏去,賣了二百五十塊錢,劉大老爺方纔出了這一口惡氣。
看官,你想這個賣良爲娼、買良爲娼,是照例禁止的,做地方官的人碰着了這般的案子,一定要把犯罪的人重重的懲辦他一下,以儆後來。如今這位劉大老爺非但不能禁止,倒反自己把好好的良家女子賣到堂子裏去爲娼,你想如今做官的人還有什麼交代?
閒話休提,只說劉大老爺到了常熟縣任上,不到一年就鬧了一起誣良爲盜的案子。本地的紳士大家聯名出了公呈,到江蘇巡撫丞中丞那裏去告他。朱中丞想要把他撤任,劉大老爺聽得這個消息十分着急,便求了祁觀察和他設法。剛剛祁侍郎的朱中丞是同年,祁觀察便不顧死活的求了祁侍郎的一封信給朱中丞,着實和劉大老爺講了幾句好話,朱中丞接了祁侍郎的信,便把這件事情擱了下來,只當沒有這件事兒,劉大老爺方纔放下心來。白此以後,感激這位祁觀察就如親生父母一般,差不多常熟一縣的公事,都要聽着這位祁觀察的指揮。以前祁觀察在地方上把持公事,劉大老爺心上還有些不以爲然,自從經過了這一番,祁觀察做起事來越發順手,沒有一些兒阻礙的地方。
祁侍郎見他在地方上作威作福,也着實勸過他幾番,見他不聽,也只得罷了。
這一天也是合當有事,祁侍郎正要叫帳房先生反打銀票,恰恰碰着了祁觀察進來,問起爲什麼要打銀票,祁侍郎把錢小姐的事情和他說了。只見他把眉頭一皺道:“天下的事情那有這般容易!他家裏頭死了人,與我們什麼相干?要是典房子的人大家都要找起價來,那裏找得盡許多?”祁侍郎聽了這一番說話,心上又捨不得那五百銀子起來,便道:“你的話兒雖也不差,但是我叫他隔幾天來聽信的,倘若他一定要在房屋上靠借五百銀子,卻叫我怎樣的回覆他呢?”祁觀察聽了拍着胸脯道:“不要緊,這件事情交給我就是了。就是靠屋借錢,也要兩下情願,難道好硬借不成?”祁侍郎聽了,雖然覺得不甚妥當,但究竟心上蠍蠍螫螫的想要省這五百銀子,便依着祁觀察的話兒。
等錢小姐來了,祁侍郎也不請他進去,自己也不出來,只請他在廳上坐着,叫人請了祁觀察來,見了錢小姐,一口回絕。
錢小姐見了祁觀察那般神氣,大模大樣的目中無人,心上早有了三分不快,便問他道:“靠屋借錢是我們這裏的常事,府上又不是拿不出錢人家,爲什麼不肯通融一二?”祁觀察道:“靠屋借錢也要兩家願意,我們不願意借,便怎麼樣呢?”錢小姐聽了,怫然不悅道:“既然府上不願意,這個房屋卻是姓錢的產業,如今我要請府上外加五百銀子的典價,那也算不得什麼。”祁觀察冷笑道:“當初典屋的時候說明六千銀子典價,原是兩下願意的,如今爲什麼平空的又要加起價來?”錢小姐道:“我也不是無故加價,這裏頭也有一個不得已的苦衷……“說到這裏,正還要說下去,不料祁觀察早立起身來,臉上現出一付不耐煩的神色,口中說道:“不必多講,我也沒有工夫和你講話。我只曉得出了錢典你們的房子,並沒有一些兒虧負你們的地方,至於什麼借錢不借錢,加價不加價,我一概不管。
你還是快些回去罷,年紀輕輕的婦人,來去出頭露面,也狠不便的。”錢小姐聽得祁觀察這一番說話一味的不講道理,只氣得面罩濃霜,花容失色,不由得冷笑一聲道:“怎麼平空的說出這般不講理的話來,可不是奇事麼?”祁觀察聽了也怒道:“我好好的和你講話,是賞你的臉,你倒連我都衝撞起來,你說我不講理,我就不講理,看你可有什麼法兒?勸你趁此早些回去,還好保全面上的光輝,如若不然,那就莫怪得罪了。”
錢小姐聽了,這一氣非同小可,一時怒發起來顧不得什麼,立起身來大聲說道:“天下的人講天下的理,難道你們做官的人就好不講理的麼?枉了你們還算都是世家子弟,原來一個個都是些不成材料的草包!”祁觀察聽他罵得尖利,也不由得心中大怒,高聲喝道:“你是什麼東西,還不給我快些滾出去,這個地方是容你放肆的麼?”錢小姐聽了,轉覺得有些好笑。便又冷笑一聲道:“這個地方是我們姓錢的產業,你既然住了我們的房子,我和你便是賓東,難道你這個地方是皇上的紫禁城,我們到不得的麼?”正是:盲風怪雨,摧殘上苑之春;叱燕嗔鶯,惆悵金鈴之使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