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康中丞看了康少己手上的戒指,竟和五姨太太手上的一個樣兒,好像是天生一對的樣兒,不由的看了又看,心中暗想:“天下竟有這樣相像的東西!若不是方纔有些涵養,當時沒有鬧出來;冒冒失失的混鬧了一下子,那就懊悔不及了。”
自此以後,康少己見康中丞這般糊里糊塗的,免不得更加大膽起來,漸漸的醜聲外播,大家都知道這位康中丞家有些帷薄不修。甚至上海有一班滑頭子弟,編出三十首《竹枝詞》來,專講康中丞家裏的那些故事。康中丞公館裏那些大大小小的人,也沒一個不知道的,只瞞着康中丞一個。甚而至於康中丞的親戚裏頭有一班輕薄少年,故意抄着那幾十首《竹枝詞》給康中丞看。康中丞看了,有些懂得的,有些全然不懂,卻糊里糊塗的,不曉得他說的是那一家的事情。還帶了回來給家裏頭的人看,只說這個詩上說的不知是什麼人家,怎麼好好的人家會弄到這般模樣?始終沒有知道這三十首《竹枝詞》就是說他自己家裏頭的事情,你道可笑不可笑?
看官且住,在下做書的做到這個地方,又出了一個岔子,用不着列位看官指摘,在下做書的先自己舉發出來。
從來天下的人,胳膊折了往袖子裏藏,無論什麼事兒總要幫着自己親戚的;就使親戚家中鬧了什麼笑話,出了什麼亂子,對着外人尚且要千方百計的替他遮蓋,怎麼康中丞的這些親戚,不替他遮蓋一下也還罷了,倒反有意把康中丞當個頑意兒一般的捉弄起來,好像狠有些幸災樂窩的意思,這是個什麼緣故?
難道康中丞的那些親戚,都是些紅毛國裏頭的野人不成?%原來這個裏頭卻也有個道理。自從康中丞的那位正室夫人回籍以後,康中丞把一切家裏頭的事情,一切親戚朋友的應酬,都是交給大姨太太一個人管理。這位大姨太太雖然能幹,究竟是個倌人,那裏懂得這些事情?那些親戚家裏該應送禮的也不去送,該應遣人問候的也不叫人去。再碰着那些婚喪兇吉的事情該應要內眷出去應酬的,這位大姨太太更加出不得場,縮着個頭死也不肯出去。
那班親戚心上本來已經有些不快活,更兼見康中丞這般糊塗,把好好一個正室夫人擱在家裏,連娶媳婦這般喜事都不去接他出來,只憑着那幾個姨太太在裏頭混攪,大家多狠有些不以爲然。再是康中丞恃着自家有錢有勢,未免有些富貴嬌人的樣兒,所以那些親戚一個個都和康中丞不合,竟沒有一個肯幫他的人。聽見有人在那裏罵他,這些親戚非但不肯和他辯護,碰着一個高興的時候,還要連自己也湊下去點綴兩句。這個裏頭有這樣的幾層緣故,所以那些親戚一個個都不肯幫他。並且有些祕密的話兒,外人不知道的,也是那些親戚背地裏傳出來的。你想康中丞家這樣的深閨內院,青瑣高樓,這些閨房狎暱的事情,外人那裏打聽得出來?
更兼上海灘上的人都是那些不顧廉恥的滑頭少年,聽了康中丞家有這樣的幾個尤物,便大家前前後後的想要轉他們的念頭;不但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,並且還心上存着個人財兩得的念頭,想着要騙他們的錢。就是這樣的一傳十、十傳百,沸沸揚揚的。就是實在沒有這件事情,這班滑頭少年也要造些話出來說,竟把康中丞家裏的那些寶貨,當作個歷史裏頭大有關係的人物一般,今天說的也是這幾個人,明天說的也這幾個人。
說來說去,裏頭就有輕薄少年把康中丞起了一個綽號,就叫作“九尾龜”。
有人問他這個“九尾龜”是什麼意思?他說也沒有什麼深微奧妙的意思在裏頭,不過爲着這位康中丞家裏頭有五個姨太太,有兩個姑太太,有兩個少奶奶,恰恰是九個人,又恰恰的九個人都是這樣風流放誕的寶貝,我所以把這位中丞公起個徽號叫做“九尾龜”。你們閉着眼睛想一想,這個情形可像不像?問的人聽了他這一番說話,覺得雖然沒有什麼道理,這個情形恰委實有些相像,便也一笑走開。
從此外面那些和康中丞不對的人,只要提起康中丞來,大家都不說他的名姓,只叫他是“九尾龜”。在下做書的便藉着這個“九尾龜”的名目,編成這一部醒世新書。雖然康中丞這個人並不是書中的正腳色,但是在下的這部小說既然名目就叫作“九尾龜”,在下做書的,自然也不得不把這位元緒先生姑且當作全書中間的主人翁,好好的演說一番,總算交代過了書中的一個節目。
看官們若畢竟要問着在下做書的,這部小說裏頭那一個是書中的主人翁?這卻連在下做書的自己也不曾曉得。看官們意中把那位當作主人,在下做書的就把那位算作主人。就是把在下做書的局外人,扭進局內去做一個全書的主人翁,也未嘗不可。究竟三千大千世界,誰主誰賓?恆河沙數衆生,無人無我。
在下做書的隨口說出,信手拈來,本來沒有存着那個是主、那個是賓的念頭。列位看書的酒罷茶餘,消遣世慮,也不必存什麼那個是主、那個是賓的意見。無非姑妄言之,姑妄聽之罷了!
咳!如今世上的事情,爲着辦事的人胸中存了個賓主的念頭,因此壞事的也不知多少!何況在下這樣一部汗牛充棟的小說,灑一腔之涕淚,誰是知音?掬滿腹之酸辛,疇能遣此!寓言醒世,俳語成文;東方滑稽之談,南國煙花之史。知我者憐其淪落,或者方諸阮籍之窮途;罪我者咋其疏狂,方且指爲灌夫之罵座!文章憎命,時運不濟,時逢白眼之人,盡有揶揄之鬼!寄閒情於風月,惆悵揚州;感逝水之華年,淒涼錦瑟。藉着那青樓中冶葉狂花的姿態,做一部世界上勸人諷世的清談。
把那些上海灘上以前的四大金剛,以後的十二花神,都一古腦兒收聚攏來,做了這一部小說中間的資料。這也總算是現身說法,皆大歡喜了!
如今閒話休提,把這位康中丞撇到一邊去,再提起那位章秋谷來。
只說辛修甫這個時候在後馬路開了一家極大的書局,就請章秋谷做個總經理,兼任編輯事務,每一個月送他二百兩銀子。
章秋谷本來原不願意就的,自己想了一想,一則太夫人還在常熟,陳文仙又在上海,好好的一個人家分作兩起,終久不是長局。況且自己又要回去侍奉太夫人,不能長在上海,把陳文仙一個青年少婦丟在外面,未免身心兩地,不甚放心。如今就了這個館地,便可把太夫人接到上海來住,免得兩邊來來往往的,十分不便。更兼這個書局又是辛修甫一個人獨股開的,秋谷也想要和他整頓一番,自己也好藉着這件事兒多看些書,長些學問,便慨然應了。辛修甫十分歡喜。
秋谷到書局裏去料理了幾天,先把事情理出一個眉目來,聘請了幾個編輯新書和小說的人。又請了幾個翻譯,譯那些東西書籍。把書局裏頭幾個朋友的執事,都分派得清清楚楚:管批發的管批發,管機器的管機器,管出入的管出入。秋谷倒忙了好幾天,便和修甫說了,要回常熟去接家眷出來。修甫自然贊成。章秋谷回到常熟和太夫人說了,太夫人聽了自然十分歡喜。
依着太夫人的意思,要過了年再搬。禁不得秋谷在旁攛掇,只說書局事多,不能回家過年,一個人在上海又不放心。太夫人聽了這幾句話說得不差,便也依他。忙忙碌碌的差不多料理了半個月,方纔到了上海。在新馬路眉壽裏看了一處三樓三底的洋房,甚是寬敞,大家歡歡喜喜的過了幾時。
秋谷心上想着一個陳文仙住在外面,好像個外室一般,終久不妥當,只得和幾個親戚密密的商議了好幾天,定了主意,趁着太夫人喜歡的時候,幾個親戚婉婉轉轉的把這件事兒和太夫人講了一遍。太夫人聽了,果然心中大怒,便叫人到書局裏去立刻把秋谷叫了回來,當着親戚的面前,便叫秋谷跪下。幾個親戚連忙相勸。
勸了一回,太夫人怒氣稍稍平些,叫秋谷立起來,對着秋谷說道:“你是我的兒子,你的事情爲什麼要瞞着我,不叫我知道?你難道是當我已經死了的麼?若是到了那個時候,我真個閉上眼睛,自然不來管你的事!如今我還有一口氣在,你就瞞着我在外面這般混鬧,你究竟是個什麼意思?”秋谷聽了,低着頭不敢開口。太夫人又道:“就是一件極平常的小事,也該應和我講一聲兒,何況這樣的事情。天下那有納妾好瞞着父母的道理?你就是做了皇帝,家庭裏頭也要由我做主!難道你比皇帝還大些不成?”
秋谷聽了委實無言可答,只得跪下又叩了一個頭,起來站在一旁,口中說道:“這件事情,都是兒子的不是。兒子情願領母親的責罰。”幾個親戚見了,又着實在旁相勸。
太夫人心上雖然不快,看着秋谷叩頭認罪,又滿口自家認錯,心上早已有些迴轉;又被幾個親戚你言我語的勸了一番,便對着秋穀道:“如今看衆位親戚面上,況且生米已成熟飯,只好由你去鬧到那裏算到那裏的了。但是好好的一家人家,斷沒有妻妾分居的道理,只好把你那位姨奶奶接到這裏來一同居祝只不知道堂子出身的人,安本分不安本分?”秋穀道:“這個母親只顧放心。這個人的性情十分溫厚。就是住在一起的兒,他也和兒子說過幾次,情願守着規矩住在一起。母親不信,只等他來了再看就是了。”太夫人聽了,不覺開顏一笑道:“人還沒有來,你就這樣拚命的幫他。將來你那位老婆,不知你還要把他怎麼樣呢!”秋谷見太夫人笑了,也陪着笑道:“這也不至於的。”正是:小星三五,銀河昨夜之波;孔雀東南,中婦前宵之淚。
不知以後如何,且看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