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張書玉對李子霄說道:“耐剛剛啥格吃仔兩杯酒,就吃醉哉。倪摸摸耐頭浪,像煞有點發熱,難下轉勿要去瞎吃瞎吃,倘忙吃出仔點毛病,總是耐自家格身體吃虧。耐故歇一干仔來浪上海,夷無撥啥自家格親人,有仔毛病,阿有啥人好來替耐,倪是白白裏替耐發極,也無撥啥格用常耐下轉阿好當心點,勿要拿仔自家格身體弄白相,耐想倪格閒活阿對?”李子霄聽了滿心快活,一時說不出來,暗想:“我做的倌人也不知多少了,恰都是虛情假意的一些兒沒有真心,我卻也從來沒有上過他們的當。如今看這張書玉的樣兒,實是和我真心要好,不是那虛情假意的人,但是我幾次轉他的念頭,他終是糊里糊塗的含糊答應,不肯爽爽快快的應承,不曉得他是什麼意見。
今天且待我再結結實實的問他,看他怎生回來。若是他再有什麼推三阻四,我也不必再在這裏花這冤枉的銀錢,決計撇下了他再尋別個。”想罷,便低聲向張書玉道:“你的說話自然不差,但不瞞你說,我多吃幾杯酒兒倒還沒有什麼,實是吃了你的空心湯糰,所以心上覺得有些不快。”書玉聽了“嗤”的一笑,道:“耐格人啥實梗呀,閒話勿說勿明,倪搭耐說明白仔,耐就曉得哉。倪人末做仔倌人,本底子也是好人家格囡仵。倪娘拿倪賣出來,吃仔格碗堂子飯,也叫無說法;再加仔倪格撫蓄娘格末叫利害,勿知吃盡仔幾化苦頭。”書玉說到此間,頓時眼圈兒一紅,聲音就低了好些,一對秋波含着一眶眼淚。
李子霄見他說得好好的,忽然好像要哭出來,心上十分痛惜,連忙用手帕和他拭去淚痕,又款款輕輕的安慰一番。張書玉方纔接下去說道:“故歇總算贖仔身體出來,自家做生意。
耐想倪好好裏格人家人,吃到仔格碗斷命飯,阿要作孽?再有格排一廂情願格客人,總說倪擺啥格架子,勿肯巴結客人,俚篤說起來,倒說倪既然掛仔招牌,做格行生意,勿管俚是啥人,只要有仔銅錢,大家纔好進來,擺啥格時髦倌人格架子。軋實勿瞞耐說,倪十六歲出來做生意,故歇念三歲,做仔七八年格生意,有過歇相好格客人直頭勿多幾格。一節裏向,一塌刮仔留仔兩三格客人。老實說,格排客人才勿勒倪心浪。客人見仔千千萬萬,總規無撥對勁格人。故歇碰着仔耐,勿知啥格道理,心心念念,放耐勿落,耐一日天勿來,像煞倪心浪掉脫仔啥格物事,橫來豎去總歸一格勿舒齊,倪格辰光見仔別格客人,一向朆有歇實梗樣式,格當中啥格道理,連倪自家也解說勿出。
想起來,要末是倪兩家頭前世有點緣分。”說着,就看着李子霄低頭微笑,那眉稍眼角露出兩朵紅雲,升起十分春色,星眸曼視,粉頸低垂,說不盡那許多的情態。
張書玉做作了一會,又道:“故歇耐翻轉來倒說倪撥空心湯糰耐吃。倪怕耐淘壞仔自家身體,所以勿肯……”張書玉說了半句,那半句卻嚥住了,沒有說出來。李子霄故意問道:“不肯什麼?爲什麼說了半句就不說了。”書玉掩口一笑,把李子霄打了一下,卻口中低低的咕噥道:“耐自家一聲勿響,倒說吃仔倪格空心湯糰,叫倪那哼好……”書玉說了這半句,又不說了。李子霄明曉得張書玉的意思已經許了他的特別利權,心中大喜,便乘勢兩手合抱攏來,把書玉摟入懷內。書玉半推半就的聽他輕薄了一回,推開李子霄的手,坐起來向他說道:“耐剛剛吃醉仔酒,空心餓肚,身體陸裏吃得消?倪搭耐燉好蓮心桂圓來浪,阿要吃仔點勒困。”李子霄此時,正覺得肚皮有些咕嚕嚕的作響,正用得着,便點一點頭。
書玉自己跨下牀來,取了一隻白磁蓋碗,親手把蓮子壺裏燉好的蓮心盛了一碗,又取一個銀匙,送到李子霄口邊。不用李子霄坳手,一匙一匙的和他送進口中,李子霄覺得這一碗蓮子的滋味十分甜美,好像生平從沒有吃過這樣好吃的東西。李子霄直把這碗蓮子吃完,果然覺得精神抖擻。張書玉問他可還要吃些,李子霄搖一搖頭說:“不要了。”又勸書玉自己吃些。
書玉也吃了幾匙,孃姨送上手巾,李子霄抹了一把,原來是預先留着的開水。當下張書玉含羞帶笑的,向李子霄說道:“難末勿要緊哉。”當夜張書玉就留李子霄住下。真是:天上人間,花香月滿。洞口桃花之浪,潭水清深;高唐神女之雲,鴛攀夢穩。
李子霄住了一夜,自然是恩情美滿,雲雨迷離,給了四十塊錢住夜下腳,這且不在話下。
且說張書玉自與李子霄落了相好,心上想要藉着他淴一個浴,便向李子霄說生意做得怕了,想要嫁人,隱隱約約的露出些要嫁他的意思。怎奈李子霄雖然見色心迷,卻畢竟是個花叢老手,有些見識,曉得上海的時髦倌人,不是可以娶得回去的人。拿定了主意,憑着張書玉怎生說法,他總不去兜攬。書玉竟弄得無可如何,暗想我這個金鐘罩,隨便什麼一等利害的客人也跳不出我的圈套,怎麼這姓李的竟是這般棘手?想了一會,被他想了一個極惡毒的主意出來,你道是什麼惡毒主意?下文再表,如今且不必說明。
只說李子霄在張書玉院中一連住了幾夜,忽然有一天早上起身,吃了一碗蓮子,覺得腹內大大的不受用,翻腸攪肚的響了一陣,竟是狠狠的泄瀉起來。一刻兒的工夫就瀉了有五六次,瀉得他頭暈眼花,四肢無力,倒在牀上只是喘氣。把一個張書玉嚇得手腳慌忙,淚流滿面,蛾眉鎖恨,杏臉凝愁的向李子霄說道:“倪實梗格勸耐,叫耐保重點自家格身體,耐總歸勿肯,故歇真格有仔毛病哉,叫倪那哼弄法!耐到底身浪向啥格勿舒齊,阿要請格郎中先生來看看?”李子霄見書玉兩眼紅紅的含着一包珠淚,心上暗暗的贊他,卻有氣無力的說道:“今天早上起來好好的,不知什麼原故,一時間腹內絞痛起來,一連瀉了幾次,覺得頭痛耳鳴,心頭霍亂,睡了一會略略的好些,你且不要心慌,或者將息一天兩天好了也未可知,醫生且慢些去請。上海地方也找不出什麼名醫,藥不對症,反要被他吃壞。”書玉聽了點頭稱是,卻只是愁眉不展,坐在牀沿目不轉睛的看着李子霄,好像真是十分關切,就是自家夫婦也沒有他這樣的留心。停了一會,李子霄腹中又痛起來,皺着眉頭連叫幾聲“阿呀”,想要掙起身來到牀後去用便桶,不想瀉了幾次,渾身無力,再也掙不起身。書玉連忙用手相扶,一步一步的捱到牀後,又是連瀉了四五遍。李子霄有些來不得了,只見他冷汗直流,麪皮雪白,兩腳虛飄飄的好似在雲霧中一般,勉強扶着書玉的肩頭蹭到牀上一頭睡下。
李子霄睡了一回,定一定神,睜開雙眼,自覺着這個病兒有些不妥,便對張書玉道:“我這個病來勢不輕,恐怕一時不得就好,你還是叫相幫們打乘轎子把我送回寓處,好待我安心調理幾天。”書玉聽了那裏肯放,道:“耐故歇病得實梗樣式,阿好坐啥轎子,就是轉去仔,耐又無撥家眷來浪上海,一塌刮仔幾個當差,啥人肯搭耐當心,好好裏服侍耐?倪想起來,還是勿要轉去格好,來浪倪搭住仔兩日,養好好病再說。老實說,倪搭人手多點,包耐服侍得勿差。”李子霄聽了,又想了一會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你們堂子裏頭比不得別處,我怎好佔住了你們的房間?況且我是個病人,你又有別處的應酬,我住在這裏,那裏有回去的便當,再要累你這般服侍,我自家心上也覺得不安。”書玉見李子霄這樣說法,便緊緊攙着他的手道:“耐故歇有毛病,勿要再去轉啥格念頭,倪搭仔耐兩家頭勿比別人,再有啥格客氣?就是佔仔倪一間房間,也勿算啥格事體。
勿瞞耐說,倪看見仔耐生病,心浪幾乎急殺快,再有啥格心想做格個斷命生意!耐豪燥點自家養病,隨便啥格事體勿要放勒心浪。耐想倪一生一世,總算做着仔耐實梗一箇中意客人,正來浪要好頭浪,夾忙頭裏耐咦生起病來哉,叫倪阿要發極勿要發極?”說着就背過臉去,用手帕拭那淚痕,又道:“再加仔耐勿肯住來倪搭,定規要想轉去,叫倪陸裏放心得落?”說罷又流下淚來。
李子霄見他這般關切,倒是十分感激着他。說話之間,李子霄又起來瀉了兩次,竟是支持不住起來,合着眼睛喘個不祝慢慢的定了一回,方纔睜開兩眼。見張書玉半扒半坐的坐在牀上,正呆呆的看着他,眼中的珠淚一滴一滴的下來,直淌到李子霄面上。李子霄見了心中歡喜,就覺得精神好些,上氣不接下氣的和書玉說道:“你不必這般着急,我這會兒覺得略略的好些。”書玉和他臉對臉的含淚說道:“倪明朝吃仔淨素,替耐到大馬路虹廟裏向去燒燒香,求服仙方轉來,等耐吃仔試試看,保佑耐毛病好仔,倪再去替耐還願。”又叫孃姨下去招呼相幫們一聲,道:“耐下去關照俚篤一聲,有局票來叫局末,說倪到仔蘇州去哉,勿管啥格客人,勿要讓俚進來,等李大人毛病好仔再說。”孃姨答應自去。李子霄在牀上聽見,覺得有些過意不去,便道:“你何苦爲我一個客人,得罪他們這一班熟客?我看你還是出去應酬,留個孃姨在這裏招呼招呼就是了。”書玉皺眉道:“耐勿曉得倪格心浪賽過來浪打結,看仔耐生病,替耐勿落,咦無撥啥格法子好想,格個心浪,格末叫難過,陸裏再有實梗高興去做啥格生意。”李子霄聽了,格外的意服心輸,死心塌地。
張書玉果然這一天不做生意,把渾身的手段都使出來,用在李子霄一人身上。一天到晚竟是坐在房中,動也不動,連飯也不肯吃,只隨意吃了些兒稀飯,只是愁眉淚眼的坐在牀上看着李子霄。到了晚間,更是衣不解帶的殷勤服侍。李子霄着實的過意不去,叫他略睡片時,他那裏肯睡?
一直坐到天明,便叫醒了孃姨,要早些梳洗到虹廟去燒香,當下梳好雲鬟,只帶一支押發,別的插帶一些沒有,穿了一身素服,覺得有些縞袂臨風飄飄欲仙的豐態。此時李子霄睡了一夜,已經覺得好些,只腹中似乎還有些兒隱隱的絞痛,卻比昨天好得多了。張書玉打扮好了,回身走到牀前,攜着李子霄的手道:“倪搭耐去燒香,求仔仙方來,保佑耐吃仔就仔,耐定心仔靠一歇,倪去仔就來。”說罷便飄然去了。
李子霄躺在牀上,等人心焦,足足的等了兩點多鐘的時候,書玉方纔回來,手內拿着一紙仙方給李子霄看。李子霄看了這個仙方,見是三錢薏米、三錢冰糖,開水煎送,明知是吃不好、吃不壞的藥品,見張書玉鄭重其事的設着香案,恭恭敬敬的煎起來,又指着自己的裙褲給李子霄看道:“耐看倪格衣裳浪,跪仔兩格影子,倪剛剛來浪廟裏向,足足裏替耐跪仔一點鐘辰光。”李子霄聽了,留心看他的膝蓋,只見兩邊中衣上,果然沾了兩個碗口大的灰塵影。此時的李子霄心上,已經二十四分服貼,沒有一些疑心,看着張書玉把藥煎好倒在碗內,涼了一涼,又親自試了一試,方纔送到李子霄口邊。李子霄聞得一陣糯米香,覺得甚是開胃,便一口氣吃了下去,甜津津的也沒有什麼別的味兒。說也奇怪,這一碗仙方吃下肚去十分受用,登時的頭目清涼,連聲音都響亮了許多,竟慢慢的走下牀來,勉強扶着書玉走了幾步,仍復回身坐下,書玉又燉好了燕窩粥給李子霄吃了一碗,精神更覺好些。這一天,到晚竟沒有瀉。張書玉歡喜非常,合着兩手向空拜了幾拜,道:“阿彌陀佛,謝天謝地,總算好哉,幾乎拿倪急殺快。”
又一連過了幾天,李子霄已經好了,張書玉又到虹廟去了一趟,算是和他還願。正是:相如善病,驚回倩女之魂;小玉多情,療得檀奴之渴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