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說金觀察和章秋谷等見馮月娥被天津縣差役拿去,雖然吃了一驚,大家心上卻甚是暢快。秋谷只說:“拿得好,拿得好!若是憑着他一味的這般混鬧,不去問他,將來各處戲館都大家效尤起來,地方上的人心風俗還可問麼!”金觀察等聽了,大家都點頭稱是。只有一個雲蘭倒大大的吃了一嚇,嚇得個目瞪口呆,緊緊的拉着章秋谷的衣服幾乎要哭出來。秋谷見他這般膽小,覺得甚是好笑,連忙安慰他道:“你不用害怕。
他們拿的是馮月娥,與你什麼相干?”雲蘭道:“倪只怕俚也要來捉起倪來末,那哼弄法呢?”秋谷笑道:“你好好的沒有犯法,斷沒有什麼人來捉你的;你只顧放心就是了。”雲蘭聽了方纔覺得放心,卻還拉着秋谷不放。
這一齣戲本來是排在結末的,如今這樣的一來,一霎時止鼓停鑼,收場罷演。那一班聽戲的人也大家掃興而歸,就如潮水一般的擁出門外。金觀察見擠得利害,便招呼衆人索性停一回兒,等人少些再慢慢的走,大家依言坐下。雲蘭趁勢低低的和秋谷說,要秋谷送他回去。秋谷沉吟道:“今天時候不早,差不多已經十二點鐘。我明天還有要辦的公事,一準明天晚上來罷。”雲蘭拿着秋谷的手放在自己胸間道:“耐摸摸看,倪格心跳得來掏掏,嚇得倪來要死。耐末再要實梗勿肯送倪轉去。”秋谷聽了,果然把手去摸他胸膛時,真個一個心拔拔的跳個不祝這個時候,正是五月底的天氣,倌人們着的都是絕薄的紗衣。秋谷輕輕一摸,早覺得雙峯膩玉,觸手如酥,由不得心旌搖盪。更兼雲蘭對着他俊眼微餳,眉尖斜蹙,看着他的臉,要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什麼來,好似央告他的一般,便也只好點頭答應。卻又故意問他道:“你叫我送你回去做什麼事情?”雲蘭把眼一瞟,佯嗔道:“勿要瞎三話四哉,煩得來!”秋穀道:“你既然這般說法,我也不必送你回去,省得你心上厭煩。我請個代庖的人送你回去,何如?”雲蘭低低笑道:“阿育,阿是算扳倪格差頭呀!”
金觀察坐在那裏,看着他們兩個人的樣兒,覺得目送眉迎,若離若合,別有一種纏綿款曲的神情,暗想:他們兩個人認得沒有多少時候,怎麼就要好到這個樣兒?真是奇怪。正在呆呆的看,被餘太守肩上拍了一拍道:“他們兩個人頭裏是有些渾的了,難道你的頭裏也渾了麼?人都差不多散盡了,你們不走,等在這裏做什麼?”金觀察和章秋谷連忙看時,只那些人果然都已經散得乾乾淨淨,便連忙都立起身來。
餘太守看着雲蘭笑道:“你們有什麼祕密的話兒,等一會兒到牀上去說不好?何必要這般性急,在戲館裏頭做出這個樣兒來?”雲蘭聽了,紅着臉口中咕嚕道:“狗嘴裏阿會生得出象牙!耐格只嘴,總歸嘸撥啥好閒話說格!”餘太守雖然是江蘇人,卻從小兒生長在天津地方,不大懂得蘇州話,聽了雲蘭在那裏咕嚕,雖然聽不明白,卻知道一定是罵他的,對着雲蘭把頭頸縮了一縮道:“你不要發急,我從此再不開口,何如?”雲蘭聽了一笑,也不理會。
依着章秋谷的意思,要請金觀察、餘太守等一同到寶華班去,餘太守等都說夜深不便,各自別去。言主政也和銀珠一同回去。只有金觀察一個人,同着秋谷到了侯家後寶華班。
金觀察便拉着秋谷先到金蘭房間裏頭去稍坐,秋谷依言,一同走進金蘭房內。金蘭立在門口,含笑相迎,親自和金觀察卸下長衫,雲蘭也照樣把秋谷身上着的那件淡湖色金閶紗長衫卸了下來。
坐了一回,雲蘭要請秋谷到自己房間去坐,秋谷故意道:“等一回兒我就要回去,就在這裏坐一下罷。”雲蘭斜着眼睛瞪了秋谷一眼,似笑非笑的道:“耐今朝阿敢轉去!”秋谷笑道:“有什麼不敢回去,你又不是我的太太,我爲什麼要怕你?”雲蘭不等說畢,舉起扇子把秋谷頭上“拍”的打了一下道:“耐勿要來浪搭倪調皮!”秋穀道:“我規規矩矩的並不調皮,所以要今天回去。若是當真的和你調皮,今天那裏還要回去?”雲蘭坐在秋谷膝上撒嬌道:“倪勿來格,耐自家心浪阿意得過?”說着,直把一個臉兒緊緊的偎着秋谷的臉,附耳低聲道:“耐勿作興實梗樣式格。今朝勿要去哉呀!”
秋谷見他說得這般委婉可憐,早已心中默許,卻故意沉吟一會,口中一言不發。雲蘭見他始終還是一個不開口,便挽着他的手道:“耐啥格一聲勿響介,阿是變仔啞子哉?”說着又回過頭來對金觀察道:“金大人,耐說搭倪做媒人格呀,幫仔倪留留二少哩!”金觀察笑道:“他是有心在你面前裝腔做勢,你不要去信他。包在我的身上,今天還你一個章二少。如若走了,我賠也賠你一個。”雲蘭聽了,不覺低鬟一笑,立起身來道:“倪是不過實梗哉,耐阿好推扳點。”秋谷聽了,不由得也笑起來,拉着雲蘭對金觀察道:“老表伯的嚴命,,小侄不敢不遵。明天再請老表伯吃酒。”又對雲蘭道:“我們兩個不要在這裏惹厭。我們走了,好等金大人放馬登場;我們也去辦我們的公事罷!”說罷拉着雲蘭往外就走。雲蘭面上一紅,軟軟的跟着章秋谷走了過來。
到了那邊房內相將坐下,一個孃姨端上茶來。秋谷擡頭看時,只見這個孃姨穿著一身玄色鐵線紗衫,玄色鐵線紗褲,裏面襯着一身粉霞色洋紗衣褲。腳下一雙玄緞弓鞋,只有三寸多些。玉筍凌波,金蓮貼地,比雲蘭的覺得還要小了好些。頭上挽着個懶妝髻,插着兩朵白蘭花。豐態輕盈,腰肢婀娜。雖然差不多年過三旬,卻還狠有些動人的姿態:盈盈鳳目,淡淡蛾眉。腮凝新荔,未褪嬌紅;頰暈梨渦,猶餘嫵媚。看着秋谷,只是微微的笑。
秋谷見了倒不覺吃了一驚,立起身來,拉着他的手道:“你叫什麼名字?怎麼我前兩天沒有看見你這樣的一個人?想不到天津地方的孃姨,也有你這般的漂亮人物!”那孃姨見秋谷恭維他的漂亮,心上甚是得意,對着秋谷一笑道:“倪是勿好格,耐勿要來浪瞎三話四。”秋穀道:“像你這樣的人再要說不好,世界上的人也沒有好的了。”那孃姨把秋谷推了一推道:“耐就是實梗仔罷,阿好請耐少說兩聲!”秋谷一笑道:“你到底叫什麼名字?爲什麼前兩天沒有見你?”那孃姨道:“倪叫老二,剛剛來浪上海來,今朝七點鐘到格搭格。”秋谷聽了道:“怪不得,我說這裏天津地方那裏有你這樣電氣燈一般的人!原來果然是上海來的。”說着不由分說,猛然把他摟在膝上,臉貼臉的偎了一偎。
雲蘭見了,瞪了秋谷一眼,別轉頭去,口中說道:“耐勿要實梗哩!格個是倪格娘呀!”那老二也微微笑道:“耐勿要來浪實梗瞎俏。俚是倪格囡仵,耐就是倪格女婿;阿有啥女婿搭丈母吊起膀子來格?晏歇點倪囡仵小姐吃起醋來,耐吃勿消格噓!”雲蘭聽了,把身軀一扭道:“嘸姆末總歸實梗,啥格吃醋勿吃醋介!”說着不因不由的兩邊頰上泛起兩朵紅雲。
秋谷聽了他們的說話,起先還不相信,只說是講的笑話,連忙問道:“難道你當真是他的親生娘不成?”老二笑道:“勿是真格,倒是假格?的的刮刮,俚是倪親生囡仵。耐勿相信,自家問俚末哉!”秋谷聽了便放了老二,立起身來,對着他深深的打一個拱道:“我實在不知道你就是我的丈母太太,多多得罪。如今只好在丈母太太面前陪個禮兒,休怪方纔放肆。”
說着又打一拱。老二扭轉臉去,只是“格格”的笑。雲蘭道:“唔篤看看俚阿要厚皮,一塌刮仔才做得出格。”秋谷回過身來,對着雲蘭,也打一拱道:“我已經在這裏打拱服禮,你還吃這般的冷醋做什麼?”雲蘭啐了秋谷一口道:“耐說說末就是歪嘴吹喇叭,難勿搭耐說啥哉。”
秋谷聽了,也不去理會他說的什麼,只招手把老二叫了過來,問他以前在上海做過生意沒有。老二回說:“十年前在上海的時候,叫姑蘇林寓。”秋谷雖然以前在上海沒有見過他,卻知道有個姑蘇林寓,善唱青衫,也是個鼎鼎有名的人物。便和他講些花叢興廢的原因,並上海近來生意的難做。老二拍手道:“二少格閒話蠻準,故歇上海格生意格末叫難做。倪吃仔格碗把勢飯,真正叫嘸說法。”兩個人長篇大套的談論了一回,講的都是堂子裏頭的事實,講的人手指口劃,講得個娓娓忘疲,聽的人也心領神會,聽得個津津有味。直講到差不多兩點多鐘。
雲蘭坐在一旁呆呆的聽,沒有一些兒倦意。還是秋谷覺得時候不早,掏出表來用手輕輕一按,只聽得錚錚的打了兩下,又打一下,秋穀道:“我們只顧在這裏講話,不知不覺的已經兩點一刻了。”老二也立起身來,懶洋洋的打了一個呵欠,笑道:“倪要睏覺去哉。唔篤兩家頭也早點困罷。”說着便叫房間裏的人端上稀米飯。秋谷隨意吃些,雲蘭也吃了半碗,相攜就寢。金堂夜永,寶幄香溫,繡枕暗推,流蘇悄顫;檀口之脂香微度,酥胸之春意初融;豔語輕輕,重幃悄悄,釵墮綠雲之髻,汗凝紅玉之膚;水泛橫塘,雲飛巫峽;冰蕈銀牀之夜,花香月滿之宵。一夜無話。
到了明朝,章秋谷直睡到十點鐘還沒有起來,好夢初回,雙晴乍啓,只見雲蘭枕着自己的手臂,還在那裏矇矓酣睡。額上微微的沁出幾點汗珠,剩粉末消,殘脂猶膩,一縷漆黑的頭髮拖在枕邊。秋谷看着這個樣兒,覺得一個心在腔子裏頭不由的怦怦自動,想要再睡一回,卻又睡不着,一個手臂卻被雲蘭枕得有些麻木起來。見他睡得正濃,卻又不忍喚醒他。
正在這個當兒,忽見老二蓬着個頭,悄悄的在外面走進來,躡着腳步走到牀前,輕輕的把帳子揭開,探頭一望,見秋谷已經睡醒,便低低笑道:“辰光早來浪,困歇起來末哉。”正是:徐娘半老,猶多姽嫿之姿;杜牧重來,盡有煙花之恨。
不知以後如何,請看下回便知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