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回書中正說到洪主政受了卜侍郎的屬託,心上甚是疑惑。把賽金花提出來問了一堂,又把賽金花院中的幾個孃姨、大姐,都傳到堂上對了一遍口供。大家都說賽金花並沒有逼良爲娼、凌虐至死的事情。大家的口供,都和賽金花自己的口供一般。洪主政便存了個開脫賽金花的心。依着洪主政的意思,要把那山西客人提來質對。那山西客人得了這個消息,心中大驚,究竟是人命重情,不是頑的,便找了個積年的刑部書辦和他商量,只說現在有病,不能到堂。一面求了幾個素日往來的京官,託他們寫信到洪主政那裏去,懇求免其提訊。恰恰的賽金花的門路也走到了,盧尚書和壽尚書兩個都分付洪主政,把賽金花一案早日訊結,無用株連,明明就是叫他從寬辦理的意思。卜侍郎心上雖然不快,但兩個堂官做主,怎敢不依?憑着洪主政把賽金花議了一個流娼滋事的罪名,把他發到該管地方官那裏去,由地方官派差遞解回籍。
這一場官司雖然沒有什麼大礙,卻花了無數的銀錢,在刑部監裏頭,又受了許多的狼藉。賽金花明知自己這件事情一定是卜侍郎有心和他做對,心上十分恨忿,懊悔當初不該在華德生面前和他緩頰。越想越氣,越氣越恨,卻又把他無可如何。
只得和宛平縣派來的差役打通了關節,暫時留住幾天,料理京城裏頭那些未了的事情。講明瞭在京城裏頭多住了一天,給解差二百兩銀子,有一天算一天。賽金花心上雖然煩惱,卻還仗着手裏頭着實還有幾個錢,還有一個討人金紅,到了上海去一般的也好做生意。就是從此不做生意,有這幾個錢一生一世也吃着不荊那裏知道,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這個金紅竟席捲了賽金花的所有銀錢、首飾,跟了個賽金花的車伕不知逃到那裏去了。
連幾件值幾個錢的衣服,也都卷得一個乾乾淨淨,一件不留。
賽金花急得氣塞咽喉,幾乎暈倒。呆了一會,由不得號淘大哭起來。到了這個時候,方纔懊悔以前嫁了洪殿撰,偏偏要重落青樓。到了第二次風塵再墮,又不肯早些嫁人,如今只落到這般田地。哭了一回,孃姨銀姐走過來再三相勸,方纔勉強把他勸住哭聲。賽金花呆呆的想了一回,最苦的自已是遞解回去的人,不能出面,只好眼睜睜的讓他逃走,不敢報官,真是說不出的苦惱。賽金花住了哭,把對象點了一回,銀錢、衣飾都是一卷精光,只剩得幾箱舊式的衣服和些陳設器具,多算些也不過值上一二千銀了。那班孃姨大姐見了這般光景,一個個都去自尋門路,走得一個也不見。幸而這個銀姐是賽金花的舊人,倒狠有些良心,依依不捨,情願同着賽金花一同到蘇州去,賽金花十分感激。
在京城裏頭住了五天,那解差便來催着要錢。賽金花只得悄悄的親自到幾個舊時相好的客人那裏,把金紅逃走的事情哭訴一遍,要向他們借些盤費,借了一千幾百兩銀子。又把所有的衣服、器具一齊賣掉了,一古腦兒不到三千銀子,卻被那幾個解差,足足的訛了一千六百兩銀子去。
到了蘇州,住了一個多月,想着坐吃山空不是久計,只得同着銀姐到上海來,在法界連福裏租了兩幢房屋,擺開碰和臺子。又好象是個半開門的私窩子一般,常常同着銀姐兩個人到南誠信去坐一回兒,藉此兜兜生意。不想今天無意之中卻遇着了辛修甫和章秋谷兩個。
章秋谷雖然也算是做過他的客人,卻一古腦兒只吃了一臺酒,不算什麼。不過秋谷以前在天津的時候,知道這個賽金花就是狀元夫人曹夢蘭,是個著名的人物,不免要去賞鑑他一下,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。這個辛修甫恰是在上年人京會試的時候和賽金花有過交情的,兩下甚是要好。所以賽金花見了辛修甫心上十分歡喜,好似他鄉遇故的一般,不免把自己的這番蹉跌對着辛修甫等一一的講說出來。說到銀翠的吞煙、金紅的捲逃和自己的監禁刑部,不覺眼圈兒就紅了,說話的聲音,也有些顫抖抖得岔起來,好似那微風振簫,幽悽欲咽,山陽聞笛,喑嗚可憐。辛修甫和章秋谷也不覺心上悽然,着着實實的安慰了他一會。
賽金花又說起卜侍郎的一番把戲,引得章秋谷等都哈哈大笑起來,都說:“天下那有這般的奇人奇事?你也未免形容得太刻薄了些。”賽金花正色說道:“格個卜家裏格事體末,真正天理良心,倪勿曾瞎說俚一句。唔篤勿相信末,倪罰個咒撥唔俚聽聽:倪造仔俚半句閒話末,要爛脫舌頭根格。倪搭俚咦嘸啥冤家,爲啥要造俚格閒話呀?格個辰光,唔篤才勿曾看見京城裏向格排勿要面孔格京官,一徑拿仔手本,到倪門浪來掛號請安格,耐說阿要奇希!”
章秋谷聽了賽金花這番說話,知道不是假的,便也對他笑道:“如今那班堂子裏頭的倌人,都比不上你的這般資格:六年的狀元太太,三年的公使夫人,更兼又是聯軍總統的膩友。
許多堂堂中國的官員,一個個都向你上手本、稱晚生,這也真算得榮譽達於極點的了。但是到了如今的時候,撫今追昔,回想當年,廿年風月之場,一霎曇花之夢,想起那以前的事情來,心上不知怎麼樣的感慨呢!”章秋谷這幾句話兒,原是有心譏刺他的,不想卻觸起了賽金花的一腔心事,無限悽惶,迸出兩滴眼淚,幾乎要哭出來。章秋谷見了,自己也懊悔未免說得太激切了些,平空引動了賽金花的傷感。連忙過去拉着他的手勸慰道:“總是我不好,幾句話兒引動了你的心事。但是如今的這般時代,人生幾何,去日苦多,你也何必這般認真?”賽金花拭了眼淚,瞟了秋谷一眼,慢慢的說道:“繁華一瞬,富貴滄桑,倪自家懊悔來浪盛年格辰光,勿曉得早點自家做格終身之計;到仔現在格辰光,好夢難常,華年易逝,再要懊悔也來勿及格哉!”
章秋谷聽得賽金花忽然的滿口調起文來,這幾句話兒卻說得十分蘊藉,竟像個名士的吐屬一般,不覺喝聲採道:“你的談吐真是十分出色。想見當日妙年的時候,傾城顏色,絕代風華,洪殿撰也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豔福,方纔娶着你這樣的一個人。可惜我章秋谷遲了數年,就沒有這般福分。”賽金花聽了不覺回眸一笑,頰上生紅,看着章秋谷笑道:“倪故歇是老太婆哉,洛俚再有啥格講究?”秋穀道:“徐娘雖老,丰韻猶饒,着實的不差!”賽金花聽了,又是微微的一笑,別過頭去不說什麼。辛修甫乖覺,在旁“格”的一笑,笑得賽金花和章秋谷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。賽金花別轉頭去,章秋谷便也回過頭來和王小屏說話。
修甫在煙榻上坐起身來,對着秋谷招了一招手。秋谷見了,便走過來問什麼事情。辛修甫拉着秋谷,就在榻旁坐下,附耳說了幾句。秋谷一面聽着,一面擡起頭來打量了賽金花一眼,搖一搖頭道:“我和你是要好朋友,恐怕沒有這個道理罷?”
修甫笑道:“你和我也是一樣的客人,怕什麼?”秋穀道:“雖然如此,究竟有些不便。”修甫道:“這是我自己願意的,又不是你的意思,有什麼不便?”賽金花坐在那裏,見辛修甫、章秋谷附耳說話,章秋谷又擡起頭來看他,心上早有幾分明白,臉上便紅起來,低下頭去。卻又溜轉秋波,暗暗的偷看他們兩個人的舉動。只見章秋谷對着辛修甫還是不住的搖頭,修甫切切實實的對他說道:“這個事兒是用不着客氣的,你又何必這般的推託?況且這個裏頭別有一個緣故,我細細的和你說就明白了。”說着,便又附着章秋谷的耳朵說了幾句。秋谷又看了賽金花一眼,眼珠一動,微微的笑了一笑。辛修甫附耳又說幾句,章秋谷方纔點一點頭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你也要問他一下,不知他自己心上怎麼樣?萬一個你答應了,他不答應,可怎麼樣呢?”辛修甫把賽金花看了一看,呵呵的笑道:“你不必這般過慮。你們方纔已經私自先行交易的了,那有到了這時候,倒反不答應的理?包你一說一依,十說十依就是了。”
章秋谷聽了一笑,不說什麼,只回過眼光和賽金花打了一個照會。賽金花咳嗽一聲,也瞟了秋谷一眼。辛修甫便向賽金花笑道:“你走過來,我有句話兒要和你說。”賽金花明知道他說的一定就是方纔和秋谷說的話兒,心上早已十二分明白,越發的不好意思起來,坐在那裏動也不動,只把手中的一方綢巾細細的看。修甫見他不肯過來,便自己走過去,和他唧唧咕咕的說了半天。賽金花一言不發,只是不住的搖頭。辛修甫忽然笑嘻嘻的悄說幾句,賽金花不覺一笑,面上隱隱的透出紅來,把辛修甫用力推開道:“勿要瞎三話四哉!”辛修甫聽了,知他心上已經情願,便向章秋谷做個手勢。
章秋谷正要開口,只見王小屏在外面同着一箇中年麗人款步進來,對着秋谷似笑不笑的叫了一聲“二少”。秋谷連忙看時,原來就是那位臥雲閣的女東家老二。秋谷連忙答應一聲,對着他點一點頭。老二星眼微橫,蛾眉半蹙,瞅了秋谷一眼道:“二少,耐倒有良心格!”正是:徐娘半老,難爲墮馬之妝;商婦多情,誰有青衫之淚?
不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文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