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在家裏頭住了幾天,正要動身到南京去,不想平空的忽然害起病來。原來章秋谷素來怯熱,到了夏間最愛吃那大萊館裏頭的冰忌濂。只說這樣東西十分爽口,到了嘴裏頭真個是涼沁心脾,寒凝齒頰,比那冰水浸的瓜果更覺得爽口些兒。在上海的時候差不多天天要吃的,吃得多了,未免寒氣凝積在臟腑裏面發泄不出來。到了秋天一定要啾啾唧唧的害些小病,秋谷也不去管他。此番由天津回來,在船上的時候天氣正是十分炎歊,秋谷晚間睡覺,把那官艙裏頭的玻璃開得直直的,着實受了些海面上的風寒。到了上海,多吃了些冰忌濂。他夫人和陳文仙那裏,檀郎久別,鳳女多情,想來未免要接一接風。
偏偏這一個立秋很早,到了七月二十的那一天,便下了一場大雨,金風蕭瑟,枕簟生涼,把一天暑氣都趕得乾乾淨淨。
章秋谷卻就在這幾天之內生起病來。二十二的那天晚上,章秋谷把書籍行李都收拾得停停當當,預備着明晚下船。那裏知道到了二十三早上,章秋谷剛剛起身,便覺得身上有些不自在,眼花頭暈,立腳不定。章秋谷本來自己也懂些醫道,他太夫人的醫理也狠有些門路的,當下太夫人診了秋谷的脈,知道是發寒熱,便叫他在榻牀上睡下,取了一條夾紗被,和他蓋在身上。
直到夜間兩點多鐘,頭上的熱方纔退清楚了,微微的出了一身汗。章秋谷自覺身軀疲乏,吃了一碗稀飯,便也上牀睡了。
到了明天,章秋谷的寒熱又來了,比上一回卻覺得重了些兒。他太夫人等他退熱之後便和他商議,叫他南京不必去罷,就錯過於一場鄉試,下科再去就是了,也算不得什麼事情。依着章秋谷的性情,看着這個舉人進士的功名本來原是可有可無的,所以在天津幾千里路的趕回家來,一定要去鄉試,原爲着這位太夫人期望甚深,不容不去。如今聽了太夫人這樣的和他商議,自己也覺得有些支持不住,便對着太夫人道:“雖然錯過一科沒有什麼,但是可以支持得來,還是去的爲是。明天只要這個勞什子的寒熱不來,立刻趕上船去,還趕得上學臺的錄遺,再遲就趕不上了。”
太夫人笑道:“你就是明天好了,我也不放心叫你一個人上路。你不要把我也當作那班勢利齷齪的人,把功名富貴看得十分鄭重。在我心上看起來,看着這個舉人進士倒也是狠平淡的。不過你們章氏世代簪纓,門承通德,不得不在這裏頭圖個出身就是了。”秋谷聽了也笑道:“既然母親決意如此,兒子一定不去就是了。”太夫人又笑道:“若是我一定要逼着你扶病出門,不要說別的,只你這兩位夫人只怕心上就要不快活了。”陳文仙在旁聽了,微微含笑,也不作聲。秋谷也笑道:“這個他們怎敢?”說着,太夫人見秋谷有些疲乏的樣兒,便吩咐了陳文仙幾句話,叫他好好招呼,自己便回房去了。
那裏知道章秋谷的這個寒熱發得甚是蹊蹺,吃了幾服藥,非但不見一些兒功效,倒反的一天重似一天起來了。上一次的餘熱未清,接着第二次的重寒又至,到了後來竟是熱得發狂譫語起來。只把一個章秋谷的夫人和陳文仙嚇得個魄散魂飛,六神無主,只說這樣的病熱是有些尷尬的了。兩個人衣不解帶的晝夜伏伺,卻一天到晚的愁眉淚眼,着急非常。還是章秋谷的那位太夫人,見了章秋谷這般病勢,雖然心上有些焦躁,卻究竟在脈理上有些把握,知道這個病是沒有性命之憂的。見了他們兩個人急到這般模樣,免不得安慰一番,叫他們不要着急。
這兩個人聽了略略放心。章秋谷整整的病了兩個禮拜,方纔寒熱來得輕些。他夫人和陳文仙兩個卻整整的伏伺了兩個禮拜,這兩個禮拜裏頭茶飯無心,夢魂不定,真累得這兩個花容憔悴,神彩疏慵。
這一天章秋谷睡醒熱退,睜開眼睛在牀上四圍一看,只見他夫人坐在牀沿上,拉着他的手緊緊的貼身坐着。陳文仙卻坐在裏牀,捏着一隻粉團一般的拳頭輕輕的和他捶腿。見秋谷睜開兩眼,他夫人便連忙把手到他額上去試了一試,覺得餘熱已退,便問道:“你這個時候心上覺得怎麼樣?”秋穀道:“這個時候倒覺得狠爽快。”他夫人便去倒了一杯溫涼可口的洋蔘茶來。秋谷覺得寒熱已經退了,便一谷碌在牀上坐起。他夫人連忙要來扶他,秋谷搖頭不要,接過洋蔘茶一飲而荊陳文仙對着秋谷笑道:“你寒熱才退,再睡一回兒養養精神也好。”
秋穀道:“這個時候我覺得精神狠好,頭目清涼,坐一回兒不妨。”說着便擡起頭來看了他們一會,覺得他夫人和陳文仙兩個人的臉上比以前瘦了好些,狠有些楚楚可憐的豐致。從前是紅襯湘桃,花呈妙靨,如今卻是六銖衣薄,掌上身輕了。秋谷知道自己寒熱來得利害的時候,他們兩個人都是通宵徹旦的伏伺,心上十分感激,卻對他夫人和陳文仙笑道:“我害了十幾天的病,把你們兩個人都累壞了。多謝,多謝!我心上感激得狠!”他夫人聽了,握着他的手道:“阿彌陀佛,真正謝天謝地!如今巴得你漸漸好起來,我們已經心滿意足的了。你生了病,我們伏伺你,這是我們做婦女的分內事情,那裏當得你這般客氣?難道我們還用得着客氣麼?”說着不覺一笑。
陳文仙也道:“如今你的病漸漸見輕,真是大家的運氣。
那幾天寒熱來得最重要的時候,昏迷不醒,連人都認不得,真是人都嚇得死的!我生長二十歲,還是第一次受着這般的驚嚇。如今我們雖然一般在這裏伏伺你,心上卻是十分寬暢。比不得那幾天,真是急得上天無路,人地無門,替又替你不來。
吃了藥下去,仍沒有一些兒效驗。你想那個時候,怎樣的叫人不要着急?如今幸而天地保佑,祖宗靈感,你的寒熱也漸漸的退了,病也漸漸的輕了,我們心上一塊石頭也落下地了。至於你爲着我們在你病中伏侍了你,你平空的忽然的和我們客氣起來,那是再也不敢當的。只要你以後處處自家保重身體,不要叫老太太和我們耽驚着急,我們就是不論怎麼樣,心上也是高興的。辛苦些兒算得什麼。”說着,也是橫波一笑,目光澄澄的看着秋谷,好象要說什麼話兒,卻又沒有說出來。秋谷聽了陳文仙的這一席話兒,自然點頭道是。他夫人聽了,也不由得連連點頭道:“二妹的話兒一些兒都不錯,你以後自家要保重些兒纔是。”
原來秋谷的這位夫人自從陳文仙進門之後,見他和婉非常,溫柔有禮,兩下談論起來竟是二十四分的要好。陳文仙雖然不敢越分,這位秋谷夫人卻早已和他姐妹稱呼的了。當下章秋谷聽了他夫人的話,也不開口,只把頭略略的點了一點,卻把左手挽了他夫人的手,右手握着陳文仙的手,三個人六隻眼睛,就如閃電流光的一般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深深凝睇,脈脈含情,大家都覺得有無限的深思厚愛,在眼光中間流露出來。三個人無言相視了一回,秋谷覺得坐在牀上不耐煩,便跨下牀來走了幾步。陳文仙恐怕他病後力弱,連忙拉着他的右手,緊緊的貼身扶着他。章秋谷也覺得頭目森然,腳下無力,便隨意躺在榻牀上,和他們兩個人講些閒話。一會兒,太夫人走過來看他,見他精神甚好,也自歡喜。
自此以後,章秋谷又在家裏頭一連養了半個月的病,方纔精神復舊,二豎潛逃。這半個月裏頭在家裏沒有事情,一天到晚除了陪侍太夫人講些閒話之外,成天的只和一妻一妾相對,喁喁對語,款款相偎,纖手扶搔,芳心熨貼。茗碗藥爐之畔,攙和着許多的粉暈脂痕;添香伴影之宵,平添出無限的幽歡密愛。章秋谷雖然在家養玻卻倒享受了許多的豔福。從此以後,章秋谷和妻妾的恩愛平空的又添了幾分。
到了中秋節後,章秋谷已經照常出門。辛修甫和王小屏兩個聽了秋谷病癒,便兩個人同着來看他。秋谷和他們談了一回,辛修甫和王小屏爲着他錯過了鄉試,甚是替他可惜。修甫道:“如今鄉試改了策論,你是向來留心古學的,一定可以有些把握,可惜你又偏偏生起病來!”王小屏也道:“你這一場病生得真是湊巧,早不生病,遲不生病,偏偏的正在那幾天錄遺的時候生起病來,眼看着一個舉人生生的送掉了,豈不可惜!”
秋谷笑道:“承你們兩位這般關切,足見盛情。但是據我想起來,現在的這般時局,國勢阽危,前途黑暗,這個舉人就使中了,也沒有什麼道理。我的性情你們是知道的,本來不把功名不功名的事情放在心上,就是錯過了也算不得什麼。”辛修甫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如今這般勢利卑鄙的時代,中個舉人卻要佔無數的便宜,你也不要把舉人看得這樣的一個大錢不值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們兩位都是舉人出身,我也不是一定把舉人、進士看得一文不值。但是一個人的聲價,是從學問經濟上來的。一個人只要有了真學問真經濟,就不中舉人、進土,他的聲價也不見得就會低些。那一班沒有學問的飯桶,就是中了舉人、進士,依然還是一個庸庸碌碌的飯桶。照這樣看起來,這個舉人又何必一定要中他呢?”正是:高談驚座,春生舌本之蓮;往事如煙,腸斷秋娘之淚。
不知以後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