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揀了一部最精緻的馬車,叫馬伕放到石路口金媛媛家門口等候,自己卻不坐馬車,又揀了一匹小川馬,把右手在馬鞍略略的一搭,飛身而上,馬伕遞過絲鞭,秋谷加上一鞭,追上前面的馬車。到了金媛媛門口,跳下馬來急急的進去。
不一刻,同了金媛媛出來,叫他坐上馬車,自家依舊騎馬相隨。
到了馬路中間,秋谷騎在馬上放出手段,帶緊絲繮,馬後股連加幾鞭,那馬放開四蹄,就如騰雲駕霧一般往前跑去。秋谷揚鞭攬轡,意態自豪,一霎時早追過了幾十輛馬車,耳邊只聽得呼呼風響。那些馬路兩帝的住家倌人,到了三四點鐘差不多夕照銜山的時候,一個個坐在洋臺憑欄眺望,見秋谷騎在馬上靈便非常,更兼衣服鮮華,形貌秀麗,那馬飛一般的在馬路上往來馳驟,風吹衣袂飄飄欲仙。那些倌人見了,不約而同齊聲喝彩。秋谷在馬上聽見甚是得意,跑了幾個圈子方纔勒轉馬頭,追上金嬡媛的馬車,慢慢的走。又跑了幾趟,已經將近上燈,秋谷也覺興盡,同着金媛媛回來,開發了馬伕,把金媛媛送到樓上。想着宋子英約他在王黛玉家,恐他久等,便走到黛玉院中。一問宋子英已經來了一趟,有什麼朋友約他出去說話,臨走的時候,招呼房間裏孃姨,請秋谷進房坐等。秋谷也無可不可的進房坐下,王黛玉陪着。
閒談了一回,宋子英還不見來,秋谷覺得無味。正待立起身來要走,忽見門簾一起,走進一個人來。秋谷以爲定是宋子英來了,豈知定睛一看,竟不是宋子英,就是方纔在長安棧門口跌了一交的那個壽頭碼子,又換了一身簇新的衣服,後面還跟着一個人,匆匆的舉步進房,正和章秋谷撞個正着。王黛玉見了兩人,也不認得,還只認是和秋谷相識的熟人。秋谷當時摸不着頭腦,見他們無緣無故的闖進房間,不覺怒從心起,豎起雙眉,剛纔開口罵了一句:“你這兩個糊塗蟲,怎麼人也不認識,亂闖別人的房間?”正還要罵下去,猛見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,哈哈大笑道:“不要罵了,都是自己一家人。”秋谷聽丁,方纔住口不罵,舉眼看時,原來第三個進來的人便是宋子英。秋谷曉得自家性急了些,卻又不肯認錯,只得向宋子英笑道:“我一時失口,得罪了你的貴友,莫怪莫怪。但是還有一層道理,不能怪我出口傷人。爲什麼呢?這裏王黛玉院內是你宋子翁做的地方,這兩位既是初到此間,你卻不該讓他先走,自家倒反縮在後面。我看見了他們兩位,只認是闖房間的客人,所以開口罵了幾句。你想這件事兒可不是你的錯處麼?”宋子英不等說完,哈哈笑道:“算了算了,就算是我的錯處何如?
你不曉得我們這位同鄉,沒有到過蘇州、上海,老實說是個曲辮子兒,不懂堂子裏頭的規矩。他們剛剛走上樓梯,便三腳兩步的走進房門,我那裏追趕他們得上!恰恰的來遲一步,你已經在房裏罵起來。你想想,叫我那裏有這麼的長腳?”秋谷聽了不覺好笑起來,不再去和他說話。回過頭來,便問那兩人的姓名,彼此寒暄了一回。
原來那先走的叫蕭靜園,便是宋子英說的鄒觀察派來辦事的賬房;後隨的叫汪慕蘇,也是宋子英的親戚,到蘇州來頑的。
當下一一通名已畢,章秋谷留心打量二人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。
看了半晌,覺得這兩人的形景甚是好笑:身上的衣服雖然華麗,卻真有些像曲辮子的樣兒,坐在那裏動也不敢動,頭也不敢擡,低着頭目不邪視,好像高僧入定一般。蕭靜園更是好笑,他聽見宋子英說他們是曲辮子,他雖然不懂,卻牢牢的記在心中,私自拉着宋子英問道:“你剛纔說的‘曲辮子’是個什麼東西?我的辮子,是剛在棧房裏頭叫剃頭的打得好好兒的,怎麼一回兒就得彎呢?”宋子英不聽此言猶可,聽了他這般說法,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,拍手彎腰,眼淚都笑出來了。章秋谷更笑得蹲在地上立都立不直,氣都透不過來。王黛玉也笑得“格格支支”的,把一方小手巾掩緊了口,兀自笑得伏在桌上,幾乎要滾入宋子英懷中。房間裏孃姨大姐等人,一個個都笑不可仰。
好一會,才大家止住笑聲。蕭靜園還不懂笑的是他,鼓着腮幫子,一付正經面孔,問道:“你們爲什麼這般好笑,說了些什麼東西,怎麼我一句也聽不出來呢?”宋子英聽了又笑起來,拍着蕭靜園的肩膀道:“老弟,你算了罷,不用慪人了,這裏頭的筋絡,你那裏一回兒就弄得清楚?下回我勸你少說些兒,省得給別人笑話。”蕭靜園聽了,方知他們笑的是他,只把他羞得滿面通紅,一言不發;連汪慕蘇聽了,臉上也紅起來。秋谷見了恐怕他們老羞成怒,大家不好看相,便用別的話兒忿了開去。當夜宋子英和蕭、汪二人接風,就在王黛玉家吃了一臺。
席間說起房子的事情,宋子英便向蕭靜園道:“前天我看了一所房子,甚是合式,但是還沒有付得定洋,不知你帶了多少錢來?”蕭靜園道:“我雖然帶了些銀子出來,要付定銀只怕不夠。”宋子英道:“定銀不拘多少,就少些也不妨,明天我同你先去看一趟房子,再付定銀可好?”蕭靜園點頭應充。宋子英又和秋谷說明,要請他同進城去,秋谷也答應了。當下席終之後各自散去。
到了明天,果然宋子英同着蕭靜園來約秋谷一同進城。蕭靜園看了房子也說甚好,便問秋谷要付多少定銀。秋穀道:“這個不拘多少,聽憑尊便就是了。”宋子英一口答應,先付一千銀子定洋,約定日期照付,暫交秋谷代收,蕭靜園也就應了。
三人仍舊一同出城,蕭靜園因要到錢莊去照驗匯票,就在半路分頭自去,秋谷只同了宋子英一起出城。
隔了兩天,約付定銀的日期到了,只見宋子英走來說道:“這兩天那位蕭公同着汪慕蘇甚是奇怪,看他心神不定,好像一刻都坐不住的一般。昨天晚上沒有回來,臨走的時候我還問他,應付的定洋明天怎樣,他說已經預備,只要去劃好了票子送來。今天到這個時候還不回來,我倒狠替他們耽着心事,不要他們兩個土地碼子到各處混跑,鬧了什麼亂子出來,這可不是頑的。”秋穀道:“他們雖然初到蘇州,料還鬧不出什麼亂子,你只顧放心。”
正說着,已見蕭靜園走了進來,子英埋冤他道:“你怎麼這樣的忙法?昨天沒有回來,今天直到這個時候方纔回棧。不知你在那裏耽擱了一夜工夫?如今也不必說了,前天說的定洋怎樣,票子可曾帶來?”蕭靜園聽了,低着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宋子英連問了幾遍,不見蕭靜園答應,十分詫異起來。
秋谷也覺得不解。宋子英立起身來,逼近蕭靜園的身旁再三追問,方見他無精打彩,喪氣垂頭,一付不高興的樣子。宋子英看了,明知事有蹊蹺,越發逼住了問他。蕭靜園起初還不肯說,後來被宋子英追得急了,方纔嘆一口氣道:“不必說了,總是我自家不好。忽然一時高興,和他們賭起錢來。一夜工夫,輸了一千九百多兩銀子,把帶來的兩張匯票一齊輸掉,定錢是付不成的了,只好隨後再想法兒。”宋子英還沒有聽他說完,直跳起來道:“怎麼說,你一夜工夫輸了一千九百兩銀子,你在此間沒有認得的朋友,怎就有人合你賭錢,又怎的會輸這許多?你且說說我聽。”此時秋谷在傍聽了,也不覺驚心,便側着耳朵聽他說些什麼。蕭靜園料想隱瞞不過,只得實說道:“我原不認得這一班人,多是汪慕蘇的朋友,還有幾個是錢莊上人。
昨日他們僱了一號燈船,請汪慕蘇去遊虎丘,連我請在裏頭。
他們一班人鬧到晚上,高興起來,便約我們二人同賭,我同汪慕蘇不合一時答應了他,胡亂入局。起先原是想贏的,不料入局之後,有輸無贏,輸到後來,大家發起火來,便一百兩、二百兩的重打,不到半夜,把兩張匯票一齊輸得精光。你想這件事兒如何是好?若是我自家的錢,輸掉了也還罷了,偏偏都是東家的銀子,叫我帶到蘇州和他辦事,如今輸得兩手空空,叫我怎生設法?”蕭靜園一頭訴說,急得滿頭是汗,那面上的形景做得甚是爲難。宋子英聽了,連連頓足道:“你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?如今銀子已經輸得精光,還有什麼法兒可想!你自家想想,可怎的對得起人?”蕭靜園聽了,那裏答應得出來,默默無言,逼得面紅頸赤。
宋子英又想了一回,問蕭靜園道:“你們還是賭的牌九,還是賭的搖攤?怎會輸這許多,不要你壽頭壽腦的去上了別人的當罷?”蕭靜園道:“賭的不是牌九,也不是搖攤,他們說起來叫做什麼‘抓攤’,是用一把棋子蓋在茶碗裏頭,叫人打的。”宋子英道:“做莊的人可是隨意抓一把棋子,把茶碗合在上邊,那茶碗上橫擱一隻筷子,等你們大家打定,再把茶碗移開,用筷子撥着棋子的多少,可是這樣的賭注麼?”蕭靜園道:“一些不錯,正是這個樣兒。”宋子英把桌子一拍道:“如此說來,你果真上了別人的當,冤冤枉枉的去送掉這許多的錢,真是糊塗到極處的了。”蕭靜園聽了,有些疑疑惑惑的,不肯相信道:“據我看來,這個抓攤裏頭,不見得做得出什麼手腳。況且這一班人都是汪慕蘇的朋友,料想不至於做弄着他,若說是汪慕蘇串同了別人前來哄我,我看慕蘇雖不是一定什麼正人君子,但他是個有錢的人,決不肯做這樣的事情。更兼他昨天晚上比我輸得更多,那裏做得出什麼花樣?我勸你不必疑心,不過我的運氣不好,所以輸這許多罷了。”宋子英冷笑道:“你這個人真是二十四分的糊塗,自己輸了銀錢還說沒有上當,天下那有這般癡子!你還當汪慕蘇的一班朋友都是好人麼?他們遇着了你們這一對壽頭碼子,不弄你們的錢,卻弄那個的錢?難道他們做了這行翻戲的生意,喝西北風不成?”
蕭靜園聽了似乎覺得有理,便有些半疑半信起來。還未開口,宋子英又道:“說起那汪慕蘇來,自然不是有心做你,但他的爲人比你更加無用,自己已經輸得一塌糊塗,還能來照顧你麼?你說抓攤裏頭做不出什麼手腳,待我細細的說與你聽。
他不是做莊的時候,要拿一隻筷子擱在茶碗的底面麼?這就是他們的暗號:用一個指頭拈那一根筷子,便是做的幺門;兩個指頭,便是二門;三門,四門都是一樣。他們一班同夥的人在旁看了,自然領會得來。這裏頭的弊病真是說他不盡,怎的你還這樣的糊塗?”蕭靜園聽他說得抓攤的毛病,方纔恍然大悟,自家懊悔萬分。宋子英又道:“如今事已過去,追悔他也是枉然,倒是你自己的事情要緊,輸了二千兩銀子,一時那裏彌補得來?最好今天你先想個法兒,把房子上的定銀付了,其餘的或者我再替你慢慢的彌縫,若叫我們舍親曉得,你這碗賬房的飯那裏還吃得成?”蕭靜園道:“我正要請你和我想個法兒,你在此間認得的人多了,或者有些法想,也未可知。”宋子英皺着眉頭道:“我雖然有些認得的朋友,卻沒有通融錢債的交情,你何不到汪慕蘇那邊暫借一二千銀子,救瞭如今的燃眉之急,隨後便好慢慢商量。”正是:欲擒故縱,淮陰背水之兵;一擲千金,劉毅呼盧之技。
欲知以後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