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回書中說到辛修甫同着陳海秋等在天仙看戲,忽然頭包裏頭一個少年女子和那二包裏頭的姚月仙大鬧起來。姚月仙那裏肯讓,便也挺身而出,要到隔壁去打他。那女子也怒氣吽吽畔的直撲過來,兩下相隔止有二三尺路。兩下正要動手,幸而有幾個案目,聽得樓上大鬧,連忙飛一般的趕上樓來,急急的兩邊攔住,橫身勸解。
這個時候,辛修甫見他們大鬧起來,便也立起身來張望。
只見那姚月仙被案目橫身插勸,不得近前,更覺得滿心火發,便指着那個女子對着衆人道:“唔篤大家聽聽看,世界路浪阿有實梗少有出見格事體。別人家吊膀子末,吊來浪肚皮裏向,吃醋末也吃來浪肚皮裏向,阿有啥像俚實梗,吃醋吊膀子才放來浪面孔浪向,倒說廉家裏搭俚四五年格老相好哉。四五年格老相好末那哼呀?區俚說得出實梗格閒話!”俚自家末掛仔牌子做生意,倒要管牢仔相好,勿許俚去吊膀子,世界路浪也嘸撥格號道理嘛!”
那女子聽了姚月仙這番說話,更氣得金蓮亂頓,烈火橫飛,也指着姚月仙罵道:“倪吃仔把勢飯,吊膀子當官格,嘸啥希奇。耐格勿要面孔格(毛乍)千人,再有面孔出來吊膀子!阿是耐姨太太做做,做得勿高興哉,再要出來做倌人?別人搭俚吊膀子,倒還勿要去說俚,獨獨挨着耐要搭俚吊膀子末,倪定規勿許,看耐阿有啥法子!”
姚月仙把舌頭一伸,頭頸一縮道:“阿唷阿唷!格是倪嚇得來魂靈才嚇脫格哉!耐勿許倪吊俚格膀子末,阿是耐格家主公呀?耐有本事末,管牢仔俚,勿要放俚出來吊膀子。耐說勿許倪吊末,老實勿客氣,倪定規吊定格哉,耐有啥格法子末來末哉,倪等好來浪!耐說倪(毛乍)千人,倪倒勿曾掛啥(毛乍)千人格牌子哩!”一席話,把那女子說得又氣又恨,只指着他的臉大聲說道:“耐再有面孔來浪嚶嚶喤喤,倪立時立刻去叫仔宣家裏格老烏居來,看耐再敢勿走!”姚月仙聽了這句話,倒不覺吃了一驚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這個時候,樓上樓下的那些看客,聽得樓上鬧得這樣的天翻地覆,不由得大家都立起身來回頭探望,卻又不知究是怎麼的一件事情。一霎時人語喧譁,萬頭攢動。那門口的紅頭印捕,也靴聲橐橐的走上樓來。姚月仙見勢頭不好,又被那幾個案目苦苦的解勸,又怕那個女子說得出來做得出來,萬一竟去叫了宣觀察來,這倒不是頑的,只得自己做個落場道:“今朝便宜仔耐格爛污貨,明朝再搭耐說閒話!”說着,便頭也不回的轉身便走。那個:女子見了紅頭印捕走上樓來,心上也覺得有些害怕;更兼見姚月仙已經走了,總算自己佔了上風,便也不敢再說什麼,也帶着兩個大姐回身便走,一面口中咕咕噥噥的講道:“格只老烏居,討仔實梗格一個姨太太轉去,真正叫作業!”
辛修甫等看着他們做出那般的形狀,又聽着他們說出那樣無恥的話兒,一個個心上都覺得十分好笑。如今見他們兩個人都已經走了,臺上的戲已經做到《長阪坡》後段的漢津口,辛修甫等見時候不早,便都無心看戲,大家一同下樓回去。剛纔慢慢的走下扶梯,戲臺上戲已經演畢,登時,那些看戲的人就和潮水一般的直擁出來。辛修甫便拉了陳海秋一把道:“我們不用去和他們擠在一起,等一會再走就是了。”王小屏道:“我們走側門出去也是一樣的。”辛修甫道:“側門的路狠難走,而且也狠擁擠,不如還是等一回兒罷。”王小屏聽了便點頭應允,等着那班人略略的散了一散,方纔一同走出門外。
到了門外,辛修甫一眼看見一個面貌狠好的倌人,一個人站在門外,好象等什麼人的一般。辛修甫仔細一看,便認得是公陽裏的沉二寶。只見他秋波側盼,兩頰微紅,目不轉睛的看着那些門內去來的人。辛修甫便叫了一聲二寶道:“你在這裏等什麼人?”沉二寶擡起頭來看了一看,見是修甫,臉上不覺呆了一呆,隨口說道:“倪等格個斷命格阿招,勿曉得那哼再勿出來。”支吾了兩句,辛修甫也不去理會他的話兒是真的假的,對着他一笑,點一點頭,便同着陳海秋等走了過去。
沈二寶見辛修甫等走了,依舊還是目不轉睛的望着門內出來的人。等了一回,只見門內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男子,面如滿月,膚若朝霞,猿臂蜂腰,肩平身削,匆匆的在門內走出來。剛剛一腳跨出大門,沉二寶見了大喜,登時間笑容滿面,心花怒開,不顧好歹走上‘步,一把便拉住了那少年男子的手,口中說道:“耐啥格到故歇出來介?倪等仔耐半日哉!”那少年男子出其不意,被他平空的這樣一來,倒不覺吃了一驚,連忙回過頭來楞着眼珠說道:“你是個什麼人,平空拉我做什麼?”
沉二寶到了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廉恥,笑吟吟的對他低聲說道:“勿要實梗噓,到倪搭去坐歇末哉!”那少年男子聽了他這兩句話兒,由不得心中一動。更兼沉二寶這樣滿面添花和他講話,口中一陣陣的香氣直送過來,嬌喉巧囀,脂香暗吹,不知不覺的擡起眼睛來把沉二寶細細的一看。只見這個沉二寶紅膩桃腮,波凝杏眼,容光飛舞,體態風騷,覺得眼睛裏頭好象電氣燈的一般霍的一閃。這個少年男子看了這樣的一個麗人站在眼前,又是自己湊去上和他勾搭,心上那有不動的道理?便也不因不由的對着沉二寶微微一笑。沈二寶見了那少年男子居然向他一笑,只喜得眉飛色舞,毛骨悚然,那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活直從心窩裏頭直髮出來,幾乎連自己的生年月日都一概忘記得乾乾淨淨。
正在這般時候,猛然又從門內走出一個五十多歲的人來,一眼見了沉二寶拉着那少年男子的手,由不得心頭火發,鼻孔煙生,搶上一步劈手把沉二寶的手盡力一拆,拆了開來,睜着兩個眼睛對沉二寶罵道:“你是個女子,怎麼一些兒廉恥都不顧,千人百衆的所在,做出這個樣兒來?他一個小孩子懂得什麼,你這樣的憑空引誘他?天下那有像你這般的人,還不給我走開去!”
這沒頭沒腦的一席話兒,沉二寶雖然臉皮狠老,也被他罵得臉上一陣一陣潮熱起來。要想就此撒手罷,看着這樣的個風流俊俏的人兒,心上那裏捨得下。要想和他扭結固結的軟纏一下罷,看着這個人氣勢洶洶的,兩隻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他,好象要一口把他吞下肚去的樣兒,又覺得有些怕他。暗想這個混帳東西不知是他的什麼人。我常常聽得人說,他的父親謝雲奎拘管兒子得十分利害,不許他在外面混鬧,不要就是他罷。想着,便嘆了一口冷氣,想要回轉身去。忽然心上又轉一個念頭,覺得好容易今天候着了他,究竟有些放他不下,便老着臉兒,硬着頭皮走上一步,對着那個人說道:“耐勿要來浪嚶嚶喤喤,倪格事體勿關得耐啥事!倪吊膀子末,也挨不着耐來管!”
那個人聽了沉二寶這幾句說話,倒反呵呵的冷笑道:“你吊膀子不用我管,說得好輕鬆的話兒!你吊別人的膀子,自然和我不相干,不來管你的閒事。如今你要和我的兒子吊起膀子來,難道也說不與我相干,不要我管不成?”沉二寶聽了,方纔知道他真是謝月亭的父親謝雲奎。一時間閉口無言,十分慚愧,只得低着頭連連往後倒退。
謝雲奎回過頭來,一眼看見他那位公郎呆呆的站在一旁,還在那裏不住的偷眼注視方纔的那個女子。謝雲奎看了心上甚是生氣,望着他喝了一聲道:“你還不快快的回去,站在這裏看什麼!”謝月亭被他父親一喝,也嚇了一跳,連忙往外便走。
謝雲奎緊緊的跟在後面,一同回去。
沉二寶眼睜睜的看着謝月亭走了,好似不見了一顆夜光珠的一般,心上十分不樂。卻又不敢去拉他,只得自己慢慢的一步一步捱到馬路邊上。那包車伕阿二、阿福兩個,已經把一對藥水車燈點了起來,照耀得精光四射,已經在那裏等了好一會。
沉二寶卻好象沒有看見一般,還在那裏東張西望的尋他的包車。直至阿二叫了他一聲:“二小姐看什麼?車子在這裏。”
沉二寶正在心猿意馬的拴縛不定,神飛意蕩的收束不牢,突然聽得車伕叫了一聲,方纔猛然醒悟,訕訕的坐上車去。
到了公陽裏,跑上樓去連衣服也不換,跑到榻牀上去一頭睡倒,咳聲嘆氣的心上狠不自在。一班孃姨大姐明知道他的心事,只好大家靜悄悄的不說什麼。偏偏的這個時候又來了一起打茶圍的客人,沈二寶那裏肯出去應酬?只叫孃姨們出去和客人說:“先生有病睡在牀上,不能起來。”一班房間里人聽了沉二寶這樣的怠慢客人,大家心上都有些不以爲然。卻又爲着沉二寶是自己身體,又不欠什麼債,不好說他什麼,只得由他。
幸而這幾個客人都是狠本分的人,聽見二寶有病,便不肯多坐,略略的坐了一回,便大家起身散去。
這一起客人剛剛跑了出去,接着又聽得樓下相幫高叫:“大人上來!”樓梯上靴聲橐橐的又走了一個客人上來。幾個孃姨、大姐見了,大家都眉花眼笑的迎上前來。正是:月暗藍橋之路,好事多磨;波橫銀漢之橋,仙槎不渡。
要知後事如何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