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華德生見了賽金花,心上十分高興,緊緊的握着賽金花手,對他說道:“我們一別十數年,不意又在此間相遇。且喜你丰姿不改,顏色依然。我們兩個人的這番相見,雖然不是天緣湊合,卻也全虧了你們中國的那班團匪鬧出事來,我們兩個人方纔得有這般歡聚。論起來,還是這班團匪的功勞。”說着,不覺拈着鬍子哈哈大笑。賽金花聽了也笑起來。兩個人訴了一回別後的相思,說了一番多年的離緒。華德生便把自己的事情,怎樣的和內閣大臣的女兒結婚,怎樣的推升陸軍大將,怎樣的奉詔東征,約略說了一遍。賽金花也把自己夫死復出,重落風塵的事情,一字不瞞,告訴了華德生一遍,嘆了一口氣道:“我們十餘年不見,你卻十分得意,官居大將,名動全球。
我就弄得這般模樣,萍飄蓬轉,重入火坑,將來還不知作何歸結。想起那以前的事情來,真個是追想當年,不堪回首!”說到這裏,不覺天良激發,打動了他的心事,一陣心酸,撲簌簌的流下淚來。華德生見賽金花忽然下淚,連忙攜着他的手,切切的安慰他道:“你不必這般傷感,我們故人相見,正該大家歡喜纔是,怎麼倒傷心起來?你心上有什麼不遂意的事情,只顧和我講就是了。只要我辦得到的,無不和你盡力。”說着,便取出素巾,和他拭淚。
不想這個時候,賽金花當真的把自家的心事提了起來。想着自家年紀已經將近中年,婪尾花殘,茶蘼香老,春光零落,前路蒼茫,終究不是個了局。將來自己的這個身體都不知怎樣的一個歸結。想着那以前的錦繡繁華,看着這現在的風塵淪落,心上已經酸酸的要流下淚來。更兼想着以前那位殿撰公沒有死的時候,待自己也着實不差,偏偏的要這般拼命的混鬧,想起來委實有些對他不起。想到這裏,不由得天良萌現,竟嗚嗚咽咽的哭起來。華德生見賽金花竟哭起來,心上十分難過,連忙拉着他的手,低低的勸慰一番。賽金花觸動了真傷心,一時那裏勸得祝華德生雖然是個一刀一槍的馬上英雄,到了這個時候也被他哭得兒女情長、英雄氣短起來。呆呆的看了一回,看着他無可勸解,只得附着賽金花的耳朵,說了無數的柔情軟意話兒,央懇他不要再哭。
賽金花見他這樣婉婉轉轉的殷勤相助,覺得自己吃了半世的把勢飯,相識的客人也不知多少,從沒有遇着這樣一個溫柔熨貼的人。就是那位狀元公,看待自己雖然狠好,也沒有這樣真心體貼的。心上覺得感激非常,便拉着華德生的手,委委曲曲的淚流不止。華德生看了,知道他拉着自己的手向他流淚,是感激他的意思,不知怎樣的,也有些酸鼻起來。深深款款的慰藉了一番,賽金花方纔拭淚回歡,斂悲作喜。這一夜,賽金花自然是不回去的了。十年契闊,一晌溫柔。一個是南國佳人,風情無限;一個是歐洲名將,華彩非常。玉漏宵沉,鳳城夜永,枕上之雲鬟斜墮,暗中之芳澤微聞,春融紅玉之酥,露漬胭脂之汁。羅帷私語,聲聲之小鳳頻呼;玉體橫陳,惜惜之檀郎欲醉。這一夜的情形,自然和別人的情景不同。
到了明天,華德生和賽金花說,中國派了議和大臣洪理章前來議和,剛剛營裏頭沒有精通中國文字的翻譯,要請賽金花當個翻譯的文案。賽金花覺得有趣,便一口應允。從此以後,華德生和賽金花十分相得,一切事情都和賽金花商量。賽金花心中暗想:我雖然是個妓女,卻究竟是個中國人,遇着可以幫助中國的地方,自然要出力相助。便趁勢勸華德生不要虐待中國人,又勸他把以前監禁的中國官員,只要不是團匪的頭目,都釋放出來,叫他們照常辦事,華德生一一答應。這個消息傳了出去,大家鬨然一聲,都知道賽金花是華德生的膩友,賽金花說的話兒,華德生沒有不聽的。便有許多無恥的中國官員,鑽頭覓縫的來尋賽金花的門路。賽金花覺得甚是好笑,一概不去理會他們。遇着那不關緊要的事情,也對華德生說一下子,卻是不說便罷,有說必應。
賽金花在華德生那裏一連住了幾天,想着自己家裏的事情,這幾天自己沒有回去,狠有些不放心,便和華德生說了要回去料理一下,耽擱一兩天再來。華德生自然答應。賽金花便辭了華德生,回到自己院中料理了一回院裏頭的事情。那幾個討人便對賽金花說:“這幾天裏頭,來問信的人一起一起的不知多少,都問說幾時回來。”賽金花正待根問,忽見一個從上海帶來的孃姨叫做銀姐的,笑嘻嘻的手裏拿着一個手本走了進來,口中說道:“倪倒一徑勿曾聽見過歇,到堂子裏向來要用啥手本格,阿要詫異仔點。”賽金花聽了,心中明白,知道又是要走他們路的人。
原來賽金花自從遇見了華德生以後,那班中國的無恥官員,凡是拿着手本來見華德生的,一定另有一個手本,和賽金花請安。賽金花見得多了,司空見慣,不以爲奇,順手接過手本來一看,只見上面的幾個字兒卻寫得比衆不同,端端楷楷的寫着“沐恩工部郎中卜藹廉”的九個字兒。賽金花看了倒不覺呆了一呆,暗想他是個工部官員,我又不是他的堂官,他又不受我的統屬,怎麼平空的寫起“沐恩”的兩個字兒來?吃把勢飯的人,雖然也有人來上手本稱沐恩,真是個有一無二的奇事。
正在沉吟,只聽得銀姐說道:“格個就是舊年仔一徑來浪倪搭吃酒格、大人呀,啥格拿仔格手本,叫倪拿進來撥耐看。倪叫俚自家進來,俚倒說定規勿肯呀。倒搭倪說嘸撥實梗規矩格,要耐叫俚進來末,俚好進來,耐勿叫俚進來,俚勿好進來格。
帶仔格紅櫻帽子,拖仔格花翎,海外得來,勿得知啥格事體,倒說搭耐換仔格名字,叫耐啥格宗脫牽太太。倪說大小姐勿姓宗嘛,耐阿是弄錯哉。俚倒說耐勿曉得格,請仔宗脫牽太太出來,有要緊閒話要當面講。耐想阿是少有出見格事體?”
賽金花聽了,想起去年的那位卜部郎來,着實在京城裏頭鬧了幾個月,和自己有過相好的。想着他用那“沐恩”的兩個字兒,大約就是指着和自己有過相好的緣故,倒不覺面上微微的紅了一紅,對着銀姐啐了一口道:“俚是倪搭格熟客呀,耐叫俚進來末哉。啥格實梗神妖鬼怪,几几化化格七搭八搭介,真真氣數得來!”銀姐一面走出去,口中咕嚕道:“倪本底仔叫俚自家進來,俚定規勿肯呀。”走到外面,只見那位卜部郎還直挺挺的站在那裏,垂着兩手,低着個頭,靜靜的等候傳見。
見銀姐走過去,推了他一把道:“倪大小姐請耐進去,勿要來浪假癡假呆哉!”卜部郎得了這個分付,連忙恭恭敬敬的答應了一聲“嗻”,跟在銀姐後面,循規蹈矩的一步一步的走進去。
到了賽金花臥房裏面,賽金花立起身來,含笑相迎。見他果然穿得衣冠濟楚,翎頂輝煌,更兼袖手低頭,鵝行鴿,好象參見上官的一般。便向他笑道:“耐啥格事體着好大衣裳,跑到倪搭來呀?阿有啥到堂子裏來白相,着仔大衣裳來格?耐格人阿要伉。”賽金花一面說着,便伸手去拉他,想要叫他脫了衣服,再說別的話兒。
那裏知道,這位卜大人見了賽金花伸手要拉他,嚇得連連倒退,口中說道:“沐恩今天特地專誠來和總統憲太太賀喜的。”說着不由分說,早已雙膝跪下地去,恭恭敬敬的叩了四個頭。
賽金花見他平空叩起頭來,出其不意,着實吃了一晾,連忙笑道:“卜大人,耐算啥呀,撥別人看仔,難爲情格呀!”說着急急的伸手去拉他,卻那裏拉他得起?賽金花見拉他不起,沒奈何,只得自己也跪下去還禮。那位卜大人還連連的說道:“總統憲太太,怎麼這般客氣?”賽金花起先見他無故的跪下叩頭,已經覺得十分好笑,卻還勉強忍住了不笑出來。到了這個時候,再也忍不住的了,不由的“格格”的笑出聲來。那幾個討人和孃姨大姐,看了這般怪相,也不約而同都嘻嘻哈哈的看着卜大人笑。
這位卜大人卻心平氣和的,沒有一些兒慚愧的模樣,從從容容的叩過了四個頭,扒起身來又深深的請了一個安,站在一旁垂手侍立,連坐也不肯坐。賽金花再三讓他坐下,他死也不肯,只說總統憲太太在上,那有沐恩的坐處。賽金花道:“耐定規勿坐,是隻得倪也陪仔耐勿坐格哉。”卜大人聽了,方纔斜着身體坐下。
賽金花對他笑道:“卜大人,倪搭耐一年勿見,耐啥格變得實梗樣式哉呀?文縐縐格,客氣得來。”卜大人聽了,連忙立起身來答道:“沐恩自從受了總統憲太太的格外栽培,心上的感激一時也說不荊如今在總統憲太太面前,那裏敢放肆?”賽金花聽得卜大人叫他做總統憲太太,暗想怪不得方纔銀姐聽錯了,認作什麼宗脫牽太太,想着,不因不由的又笑起來道:“耐格稱呼勿對嘛,啥格總統憲太太,雜格亂拌,倪懂才勿懂。
耐一徑叫倪老大,故歇也叫倪老大末哉。啥格總統洛粥桶,撥別人家聽見仔阿要好聽呀。”正是:庸奴無恥,樊英拜侍女之牀;中婦多情,都尉屈黃金之膝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待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