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說貢春樹同宋子英、章秋谷到潘玉峯家,暫請他二人在客廳坐下,自己進去了。一會出來,便請宋子英和章秋谷二人同到裏邊,春樹陪着在前領路。宋子英前前後後各處看了一回。
那一所房屋一共有五開間五進,頭門進去,便是五間大廳,第三進是三間花廳,兩旁另有兩間書室,花廳背後有一座月亮門,一個大大的院落,有幾處魚池山石,鬆陰藤架,花木蕭疏,佈置得十分幽雅,再往後邊兩進便是上房。宋子英看了一遍甚是合式,口中不住的贊好,重新回到大廳坐下。那大廳的前進便是頭門,大門卻開在偏左一邊,進了大門向右轉灣,卻還有三間轎廳,頭門左首便是門房,宋子英也去看了一遍,便向春樹請問價錢。春樹道:“我們既是要好弟兄,我也不說虛價,老實和子翁說,你們令親果然要買,叫他出一萬銀子。這還是你老哥來說,又有章秋翁一力作成,要是換了別人,他就是多出些兒,我也未必肯賣。”
宋子英聽了,道:“一萬銀子並不算貴。既承你春翁答應肯賣,我便竟是斗膽代我們舍親定了下來。但是還有一件事兒要和你春翁商酌。如今的規矩,置備什麼產業都要先付定洋,這所房子既然兄弟答應下來,理應先付些兒定洋纔是,無奈兄弟到此已經日久,旅費有限,一時湊不出大注銀錢。好在前日接着安徽來信,說舍親已經進京,先派一個姓簫的賬房到此替他料理事情,大約總在這幾天可到。等他到了之後再付定銀,不知你春翁可能相信得過?”貢春樹連忙一口答應道:“定銀不定銀儘管隨便,你我既然相識,何必要這樣拘泥?況且有章秋翁在裏頭經手,難道我還有什麼不放心麼?”宋子英道:“雖然如此,也要預先說明,既承你春翁看得起我,那是再好沒有的了。”說着便仍舊同着秋谷,春樹坐轎出城,宋子英便拉着秋谷二人到王黛玉家小坐。
王黛玉要叫宋子英吃酒,宋子英起頭不甚願意,沒有爽爽快快的答應。王黛玉見他不肯,便走過來和他不依,坐在宋子英身上,一手勾着他的頸項,一手揪着他的耳朵,兩人滾作一團。王黛玉更伸出一隻玉筍一般的纖手,在宋子英兩邊臉上,“劈劈拍拍”的不住亂打,打的那聲音好像知縣堂上打着犯人的一般。章秋谷和貢春樹坐在一旁,看見這般怪相,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。王黛玉只當沒有聽見,更加力的去擰宋子英的大腿,擰得個宋子英抱着頭苦苦的告饒。王黛玉只是不理,直到了宋子英答應了他吃一臺酒,方纔放他起來,卻還口中咕嚕道:“耐阿敢勿答應呀,勿答應末,晏歇點辦耐格生活。”宋子英剛剛坐起身來,聽見了,把舌頭一伸,打着蘇白“嗤”的笑道:“耐格生活,倪昨日仔夜裏向已經吃着格哉;今朝再要辦倪格生活,是倪吃勿消格哩。”一句話說得秋谷等又笑起來。
王黛玉急了,又要走過來擰他的嘴。宋子英連忙告饒,方纔罷了。
王黛玉用一個手指頭,用着氣力在宋子英額上點了一點,道:“耐格人末勿知啥格骨頭,敬酒勿吃要吃罰酒,倪恨得來!”宋子英正要回答,秋谷剪住他的話道:“算了罷,不用大家鬥口,還是早些擺起檯面來,我們吃了還要早些回去,今天晚上還有些料理的事情。”宋子英依言,便寫了幾張請客票頭,叫相幫快些去請。除了陸仲文、方小松之外,還有兩個客人,一個姓顧,一個姓李,也都是城內有名的紳富。
相幫去了一會,方小松同陸仲文同來;又等了一回,顧、李兩人也就到了。宋子英見客已到齊,發過局票,請客人席。
那姓顧的名叫顧雲卿,叫一個小清倌人,叫花二寶。姓李的名叫李子剛,叫的倌人叫金惠卿。當下坐了不多一會,又是金緩緩第一個先來。方小松見了先喝一聲彩,衆人也隨聲附和了幾句,隨後各人的局也都來了。宋子英酒量頗好,便搶着先要擺莊,衆人因他是個主人,讓他先擺。宋子英就獨擺了五十杯,先和李子剛出手,五魁對手的亂喊起來。
秋谷本來是個愛靜的人,不去理會他們,只回過頭來和金媛媛密密的談心。金媛媛道:“耐來仔好幾日哉,阿要到倪搭去吃一臺酒,請請客人?”秋谷一笑,尚未開口,金媛媛接着說道:“勿然是倪也勿是一定要耐吃酒,像煞俚篤說起來,總說倪搭仔耐兩家頭,做末做得蠻要好,爲啥酒也勿吃一臺?軋實倪做仔客人,搭客人要好起來,倒勿在乎吃酒勿吃酒。不過?俚篤格排人,總是實梗說法。耐阿好去吃仔一臺,繃繃倪場面?”秋谷聽了,不覺暗暗讚歎,便點頭答應道:“你既然這般說法,我自然要繃繃你的場面,等回兒這邊散席之後,翻檯過去便了。”金媛媛聽了大喜,加倍奉承。秋谷口內這般說着,心上卻想着“金媛媛的應酬實在不差,不意蘇州地方也有這般名妓”,便不覺也和金媛媛親熱起來。
這邊席上,宋子英擺了五十杯莊,衆人輪流交手,互有輸贏。方小松等一個個一齊輪過,只有秋谷只顧和金媛媛說話,也不去管搳拳的輸贏,直至宋子英要找他交手,方纔打斷了話頭,兩個便交起拳來。不料章秋谷意不在此,隨便應酬,竟連輸了十幾拳,喝了十餘杯急酒,不覺就有些頭暈眼花。金媛媛看了,便把檯面上的兩盆水果--一盆荸薺一盆甘蔗拿了過來,叫秋谷吃些過酒。又親手取兩個荸薺放在秋谷口中,秋谷吃了幾個,方纔覺得頭目清涼。因爲連輸了十餘拳,不肯伏輸,攘肩而起,又和宋子英搳了十拳。這回秋谷不敢怠慢,用着十分的小心去對付他。果然宋子英被他捉住,也輸了八九拳,方纔把宋子英拳莊打掉。方小松連着又擺了三十杯,秋谷打了十拳,輸了四杯。秋谷將四大杯拳酒折在一個玻璃缺內,正要叫金媛媛代吃,方小松嚷道:“不準代酒,代的要罰十大杯。”秋谷聽了,只得仍把玻璃缸放在自己面前,卻被金媛媛從肩上身伸過手來搶了過去,一口氣咕嘟嘟的飲幹,放下杯子,面上早添了一層紅暈。方小松見金媛違例代酒,也不言語,自家取過酒壺,又叫孃姨取了三隻大玻璃杯過來,放在桌上,斟了滿滿的三大杯酒,向金媛媛笑道:“你有心違令,定要罰你三杯。”
秋谷和金媛媛討情道:“他見我剛纔多吃了幾杯,有些醉意,怕我喝醉了,才和我代的,並不是有心違令,你不要這樣頂真。”方小松那裏肯聽,一定要罰他三杯。金媛媛瞅了方小松一眼道:“方大少倪搭耐講講格個道理。看耐搭二少是要好朋友,不比啥格別人。二少吃醉仔酒末,只有耐方大少勸勸二少,叫俚少吃兩杯,勿要吃壞仔自家格身體,格末像格要好朋友啘。
阿有啥朋友吃醉仔酒,再要灌俚兩杯,倪搭俚代仔,翻轉來倒要罰倪格酒,唔篤想想看,阿有格道理?”金媛媛這幾句話,把個方小松倒說得啞口無言,只得笑道:“曉得你們兩個是恩相好,所以要在我們面上擺個樣兒。”秋谷見方小松這般說法,知道他理屈詞窮,乘勢再和媛媛討情,方小松也便依了。秋谷又約衆人翻檯到媛媛家去,衆人一齊應允。散席之後,同到金媛媛家,一個個逸興橫飛,豪情遄發,直吃到晚上十點多鐘,方纔大家散了。春樹自回船上,秋谷便住在媛媛院中。
到了次日,因貢春樹要送程小姐回去,午刻便要開船,秋谷便到船上,把自己的幾件行李發上岸來,就在宋子英住的長安棧內暫祝叮囑了春樹一番說話,叫他快去快來。又問:“他房子的事情怎樣,可要等你回來?”春樹道:“你在這邊也是一樣,諸事聽你如何調度。尚若那邊付了定洋過來,你不妨和我代收。我們這樣的交情,難道還分什麼彼此麼?”當下貢春樹又交代了宋子英一番,叫他房子的事情只要去請問秋谷,定洋也交在秋谷手中,“凡是他答應的什麼事兒,我決不參差反悔。”說着,又和秋谷說了幾句,匆匆的下船走了。
再說章秋谷住在蘇州,專等貢春樹到來同走,卻沒有什麼事情,只天天和陸仲文、方小松在堂子裏頭打混。等了幾天,貢春樹還不見來,秋谷甚是焦躁。
那一天秋谷住在棧中,直睡到午後方纔起身,略略吃些點膳,覺得甚是無聊,便走到宋子英房內,打算要和他談談。剛剛走進房門,只見子英房內擠了一房的人,坐得滿滿的,七張八嘴的不知在那裏談論些什麼。秋谷覺得不便,縮住了腳,正待退出,早被宋子英看見,連忙立起身來招呼進內。秋谷見他房內人多,不願意進去,對着子英搖搖頭道:“你只顧招呼朋友,不必同我客氣。我們停會在王黛玉那裏見罷。”宋子英見他不願進房,只得罷了,卻再三囑付:“少停一定要到王黛玉家,我在那邊等你。”秋谷答應了,便信步走出棧門,想到王小寶家去,問一聲陸仲文可在那裏。
走得不多幾步,劈面來了兩擔行李,十分沉重,看那挑夫樣兒挑得甚是吃力,頭上的汗就如珠子一般。行李後面跟着一個人,低頭急走,身上衣服雖然華麗,卻寬袍大袖的不合時樣,看他那樣子就是一個壽頭。那人跟着兩擔行李,急急的轉了一個彎。不防章秋谷正在那轉角上走來,正和他撞了一個對面,那人低着頭兒,那裏看見?竟是一直的向章秋谷懷裏撞來。兩邊避讓不及,躲閃不開,眼看着就要撞在一起,幸虧章秋谷眼明手快,伶俐非常,見對面有人直撞過來,急把身子略略一偏,趁着勢兒就讓了開去。對面的人來得勢猛,那裏收得住步兒,又被章秋谷把身子往左一偏,上面撞了一空,腳下絆了一絆,立腳不住,一個狗吃屎直撲下去,跌得他脊背朝天,胸膛着地。
兩旁走路的人看了這般光景,一齊大笑起來。秋谷也甚是好笑,反立定了腳看他。只見他跌在地下,扒了半天還扒不起。秋谷倒有些過意不去起來,走過去,輕輕一把就把他拉了起來。看他的面貌時,獐頭鼠目,縮嘴短腮,不像是本城人氏,果然聽他開出口來,是安徽一帶的聲氣。當下那人跌了一交,跌得他渾身生痛,正在扒不起來的時候,忽然秋谷過來把他扶起,不免倒謝了幾句,便各自分頭走了。
秋谷回頭看時,見他跟着挑夫徑到長安棧裏去了。秋谷暗想:原來也是住棧的人,卻也不去管他。一直就走到王小寶家,一問陸仲文不在那裏,並連王小寶也不在家,和仲文一同去坐馬車去了。孃姨要請秋谷進房略坐,秋谷不肯。走出王小寶的大門,見有幾部馬車停在道左,正在那裏兜攬客人。還有幾匹川馬,一般的歇在路旁,錦轡雕鞍,昂頭掉尾,形狀甚是神駿。
秋谷暗想:怎麼馬路上邊也有這般好馬”正要近前打量,不防馬車上有兩個馬伕認得秋谷,曉得就是上半年餘香閣點書、甘棠橋跑馬的章老爺,便圍將攏來,你言我語的兜搭,要想做秋谷的生意。秋谷正在納悶,便揀了一部繡花靠枕、閃光紗車墊的馬車。那兩個馬伕都穿着一身外國紗的號衣,精光射目。正是:珠簾十里,誰家白麪之郎;玉漏三更,何處行雲之路。
欲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