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八十三回 風悽繐帳泣鳳悲麟 月冷空房鸞孤鵠寡

上回書中正說着那位少婦在大堂上暈了過去,但是這位少婦究竟是個何等樣人,爲着什麼事兒,要弄到一時短見,慷慨輕生?在下做書的都沒有講得明白,就是這樣糊里糊塗,沒頭沒腦的一來,看官們一時間那裏弄得清楚,如今列位看官且休性急,待在下做書的一一說來。

只說那個時候,常熟縣有一位致仕的鄉紳,姓錢,叫做錢韜叔,是一個榜舉人的大挑知縣,做過幾任州縣,倒也狠有政聲。無奈讀書人出來做官,總帶着那一點兒先天的書毒,一心想做好官,不肯巴結上司,上司因此和他不對,藉着公事上的一些不合,便把他撤任察看,把這位錢大老爺只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,索性告了個假不做官了。回到常熟地方,自己修一個小小的花園,種竹養魚,栽花蒔藥,一天到晚的只在自己的花園裏頭吟風嘯月,飲酒賦詩。雖然地方不大,卻也房廊曲折,花木蕭疏,榆柳兩行,梨桃百樹,佈置得狠有些兒丘壑。

錢大老爺夫人黃氏早年就死了,錢大老爺伉儷情深,不肯續娶。黃夫人生了一子一女,兒子名叫康壽,女兒名叫紉秋,都生得目秀眉清,脣紅齒白,真是兩株玉樹,一對璧人。這錢紉秋長到十七歲上,更長得如花如玉,傾國傾城,冰雪爲肌,瓊瑤作骨;更兼性情和順,資質聰明,對着錢大老爺真是千依百順的,從不肯叫錢大老爺生氣。錢大老爺鐘愛的這個女兒,真個也像是掌珠拱璧一般,自己教他讀書識字,又請了一個繡娘教他女工刺繡。這位兒小姐一學就會,一會就精,不上五六年的工夫,錢小姐早已女工針刺無一般不會,詩詞歌賦無一樣不精。到了十七歲上,錢大老爺便和他對了一頭親事,是個本城貢生的兒子,名叫王芝宇,家況甚是貧寒。這王芝宇卻生得白麪長身,一表非俗,更兼天資卓越,學問淵深。錢小姐嫁了過去,自然意合情投,一雙兩好,閨房之樂,甚於畫眉。這也不必去提他。那知錢小姐嫁了王芝宇不及一年,錢大老爺忽然生起病來,醫治不好,嗚呼哀哉死了。錢小姐姊弟兩個的哀痛迫切,也不必去說他。

又過了幾年,常熟縣城內忽然倒了一家有名的錢莊,錢大老爺本來是個清官,一生所積的宦囊,一古腦兒都存放在這爿錢莊裏頭,如今被他倒得乾乾淨淨,那錢莊上的經理也逃得無影無蹤,一個大錢也要不回來。錢康壽和錢小姐也無可如何,只好由他。從此之後,錢康壽便有些度日艱難起來,勉強敷衍了幾年,越發支不住,只得把自己住的房屋和花園典給本城的祁彥文祁侍郎家,典了幾千銀子,錢康壽便捐了一個功名,到湖北去候補。王芝宇本來是個寒士,家無擔石之儲,囊無一錢之蓄的,以前錢家有錢的時候,還可以常常的通融借貸;如今錢家窮了,王芝宇不免也更加拮据起來。若單是窮苦些兒也還罷了,誰知道禍不單行,福無雙至,大凡天心最妒忌的是男子一個“才”字,女子一個“色”字。所以古今來往往才士坎坷,紅顏薄命。如花美眷,消不得似水流年;綺思風情,辜負了良辰美景。十個裏頭倒有九個都是這個樣兒。這還不必去說他,更有一件最犯忌的事情,便是那傾國名妹,嫁着了個風流才子;江南名土,娶着了個燕趙佳人。像這樣的一班人物,上天卻斷不肯輕輕易易的放過了他,一定要千萬百計的想着法兒把他磨折得九死一生,方纔肯罷。

看官,你想王芝宇和錢小姐這樣一對才貌相當的夫婦,一個具着這樣的清才,一個生着那般的豐貌,那裏能夠就是這樣安安穩穩的過去?平空的王芝宇又害起病來,急得錢小姐燒香拜佛,問卜求醫,沒有一件法兒沒有想過,那裏有什麼用處?

不上半個月,把一個王芝宇又送到閻王家去了。錢小姐呼天搶地,泣血捶心,幾次三番的哭暈了去。家裏頭的人見了慌作一團,連忙七手八腳的把他救醒。

看官,可知道這一邊王芝宇地下修文之日,正是那一邊錢康壽玉樓赴召之時。原來錢康壽到了湖北候補了幾年,沒有得着一個差使,心中十分懊悶,得了病又沒有好好的醫生調治,不上幾時,也跟着王芝宇一起兒往閻王家去了。錢小姐得了這個信息,更加痛不欲生,屢次的想要自盡,都被一班人看守得牢牢的,展不得手腳,也是無可如何。剛剛事有湊巧,正在這個當兒,又接得錢康壽夫人一封來信,說錢康壽的棺木現在還停在湖北省城一個古廟裏頭:要想扶柩回來,卻一個大錢也沒有。錢小姐看了這封來信,心上更加悲痛,不免又趕到王芝宇靈前去痛哭了一常哭過之後,錢小姐定一定神,心中暗想:“兄弟的棺木現在停在湖北,路遠迢迢的又沒有盤費,一時那裏搬得回來?雖然有幾家族中叔伯可以託他們料理,但是如今世上的人都是勢利不過的,聽得錢康壽死在湖北,身後蕭條,一個個早巳躲得遠遠的,恐怕過了窮氣,那裏還肯來幫你們的忙?想想姓錢的一家,如今只剩了自己一個,自己不去料理他的靈柩回來,還有那一個肯來多管這般的閒事?”想着便把殉節的念頭撇過一邊。盤算了一回,想着錢康壽沒有兒子,少不得要把族中的子侄承嗣,這是第一件大事,更兼搬取靈柩辦理喪葬,免不得大大的要一筆經費,這一筆錢,一時又從那裏去打算呢?呆呆的想了一回,忽然想起自己家裏頭的房子現在典給祁彥文住着,這祁彥文祁侍郎向來爲人狠好,不如我自己親去見他一趟,問他借幾百銀子,一起並在典價上算,料想他沒有什麼不肯的。況且靠屋借錢,向來就有這個規矩,不是我一個人鬧出來的新樣兒。想着,定了主意,便換了一身素服,僱一乘轎子,竟到祁侍郎大門上來。這個時候,王芝宇已經死了三個多月,一切喪葬的事情已經辦妥,所以錢小姐一心一意要辦兄弟的事兒。

轎子到了門外,門上人問明來意,便放他進去,見了祁侍郎的夫人,含着眼淚把錢康壽死在湖北、棺木不得回來的情形細細的說了一遍,要問祁侍郎借五百銀子。祁夫人見他神色淒涼,言詞宛轉,心上也不覺側然,便請了祁侍郎進來見了錢小姐,和他說了。那知這位祁郎本來是個財迷,一個大錢在他手裏頭拿出來也要惦個分兩,如今聽得錢小姐一開口就是五百兩銀子,倒把他嚇了一跳,口中支支吾吾的不肯答應。錢小姐便對他說道:“這所宅子連着後面的花園,當初有人估價原是值一萬銀子,如今府上典價止有六千銀子,再加上五百銀子,也不過六千五百銀子,有房屋在這裏作低,料想沒有什麼不妥當,請只顧放心就是了。”祁侍郎聽了沉吟一回道:“五百銀子的事情似乎數目大了些兒,一時也不能決定,請隔幾天再來問信罷。”錢小姐聽了便起身告辭,先自回去。

祁侍郎見他走了,一個人坐在書房裏頭以心問口,以口問心的足足躊躇了大半天的工夫,方纔打定了主意道:“他雖然向我借錢,這所房子卻不止這個價錢,我只管借給他就是了。”想着便走出來,叫帳房先生先去打五百銀子的銀票。那位帳房先生答應一聲,正要走出去,忽聽得外面有人說道:“要五百銀子做什麼?”祁侍郎擡頭一看,只見一個獐頭鼠目的人在外面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。不是別人,原來就是祁侍郎的族侄,叫做祁祖元。做過一任福建道臺,到任的時候,正碰着要和外國人劃定地界,辦起事來左右爲難。要是幫着外國人和百姓爲難罷,百姓大家不服,萬一個聚衆鬧事,鬧了個什麼亂子出來,不是頑的;要是幫着百姓和外國人過不去罷,如今的世界都是外國人的勢力圈,不但外國人不答應,做官的人擔當不起,就是上司也要不答應的。祁觀察到任之後,看了這樣的一個情形,好像個猴兒抓着了一把屎的一般,那裏擺佈得來?更兼外國人天天的朝着他絮聒,只說着他不肯出力,縱容百姓們和他爲難,意思裏頭十分嗔怪着他,只把個祁觀察急得手足無措,想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兒。就有一個他自己幕府裏頭的人和他出了一個主意道:“這件事情,橫來豎去總是不討好的。要幫了他們外國人辦事,不但壞了功名,而且還要受那萬人的唾罵,不如索性轉過頭來,一味的幫着百姓和外國人硬挺,外國人一定不肯答應的。上司見外國人和我們不對,自然要想個法子把我們調到別處去,那時既躲過了這一場棘手的事情,又可保全了自己的聲譽。人家說起來,只說是爲着硬幫百姓和外國人不合,方纔調到別處去的,這樣一來豈不是名利雙收麼?”

祁觀察聽了,覺得他這一番話兒倒也狠是不錯,仔細想了一想,連連的自己點頭。暗想這件事兒果然是辦不好的,與其幫着外國人。弄到後來仍舊是一個丟官,不如還是咬着牙齒幫着百姓和外國人爲難,丟掉了這個功名,也覺得榮耀些兒。想罷,心上究竟還有些捨不得這個功名,又問着那個幕府道:“我們這樣的辦法,可以保得不至於丟官麼?”那幕府大聲說道:“你要我保着你一定不丟官,那是我保不來的。不過依着我的意見想起來,做上司的碰着了這樣的事情,要顧全外國人的面子,無非是一個調省察看,至多也不過是一個撤任罷了。只要等這件事情冷了些兒,那時仍舊可以出來的,雖然暫時蹉跌了一下子,卻得了個天字第一號上好的名聲,你道我這個主意可好不好?”祁觀察聽了心上十分歡喜,便依着他的主意,處處幫着百姓和外國人爲難。果然外國人心中不對,一個電報打到福建省城去給閩浙總督周制軍,要請周制軍參他的官。周制軍便上了一個摺子,把祁觀察參了個實降兩級,不準抵銷,立時掛出牌來,把祁觀察先行撤任,派員接印,趕算交代,倒忙碌了一番。這一來,只把這位祁觀察氣得個腦脹頭昏,要死不活拍着桌子,把周制軍大罵了一頓,又要找那位幕府和他拚命。

正是:

孤鸞寡鵠,結幻夢於三生;玉碎珠沉,子浮生於一瞬。

不知後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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