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康觀察自從他老太爺死後,在家裏頭守制三年。這幾年裏頭也不知鬧了多少希奇古怪的頑意兒,早把他老太爺的一份家資去了十分之五。康觀察想着,盡着這般的坐吃山空,也不是個長局;算來算去,只有還是去做官。自己本來捐了個候選道在身上,不如趁着自己年富力強的時候到官場裏頭去混一下,或者混得出什麼好處。打定了主意,便帶了幾萬銀子的匯票趕進京來,揀了楊梅竹斜街的一家高升店住下。先拜了幾天同鄉,要想找個門路,卻一時找不出來。康觀察十分焦急,便有幾個同鄉京官和他說道:“你要找門路,不用到別處去混找,只要去找吏部的書辦;找到了和他商議,沒有不妥當的。”
看官聽着,原來這個各部的書辦,京城裏頭人都叫他作部辦,最會營私舞弊,納賄招權,差不多比那各部尚書的權柄還要大些。你道這個是什麼緣故呢?一個小小的書辦倒反比尚書的權柄大些,這句話兒講出去給人聽了,那一個肯相信,豈不是在下做書的有心說謊麼!原來這個裏頭另有一個自然的道理在內,並不是在下做書的平空掉謊。看官們請休性急,待在下做書的一一道來。
那各部尚書雖然權重,卻都是由別處調來的,三年也是一任,五年也是一任。部裏頭情形不熟,辦起公事來就也只好將就些兒。這班部辦卻是世世代代世襲下來的,從小的時候就把本部的歷年檔案,記得爛熟在肚子裏頭。那些部裏頭的司官,那裏有他這般本事!我們中國的向例,辦起公事來都要照着例案辦的;沒有例案可援的,便要請旨辦理。每每的堂官接了一件公事,便交給那班司官,叫他援例辦理。司官那裏記得部裏這些檔案,就只好來請教這班部辦了。這班部辦趁着這個當兒,便上下齊手的作起弊來。譬如這件事情部辦已經得了賄賂,明明可以駁斥的,他一定要想着法兒引出一個例案來叫你覈准;要是這件事情部辦沒有得到錢,明明可以批准的,他也一定要找出一個例案來叫你駁斥。你想,一個部裏頭歷年案卷堆積如山,也不知有多少,除了這些部辦,別人那裏記得盡許多!那怕你一樣的兩件公事,同是一天的日期,同是一般的情節,他得了這一邊的錢,就拉出某人某人的舊案來照例覈准;那一邊沒有走他的門路,他就有本事又去拉出某人某人的舊例來平空駁斥。那班司官只圖省事,那裏還去管他們的得賄不得賄,作弊不作弊!那班堂官又都是尸居餘氣的,過得一天,便是兩個半日。就是明知道他們在外面作弊,無奈本部辦公都仗着這班部辦,一天也離不了他們,也就只好眼開眼閉的裝着糊塗,不去多管。看官,你道這些部辦可利害不利害!
在下做書的做到此間,便又有一位友人不相信在下的說話,對着在下說道:“你這個話兒我就有些信不過。那部辦不過是部裏的一名書吏,那裏就會這麼利害起來。就算那些尚書、侍郎不知本部的情形,不熟本部的例案,那班司官也有二三十年還在一個部裏頭當差的,難道就沒有一個熟悉例案的麼?”
在下做書的聽了笑道:“你的話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你也細細的想一想這個裏頭的情形,再說別的。你想他們那班部辦,從小兒不做別的事情,只捧着這些例案,當他四書五經一般死命的揣摩簡練,還有父兄在那裏細細的教他,自然的熟能生巧,好像是他們的看家本事一般。至於那班司官,從小兒先要揣摩八股,又要學些詞章,還有什麼策論表判的,已經鬧得他一塌糊塗的了。再到後來中了個進士,分了個部曹,他心上又在那裏算計如何如何的鑽謀外放,如何如何的打點升官。成日成夜的把那一團卑鄙勢利的思想橫放在肚子裏頭,連那以前沒有做官之前藏在肚子裏頭的一點良心,都汩沒得乾乾淨淨的了,那裏還有工夫來留心這些事情!況且他們那些司官們在部裏頭當差,那一個不想放個外官?那一個不想高升上去?不是打算一生一世在部裏頭混的。比不得那些部辦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;吃的也是本部,穿的也是本部,用的也是本部。有百年的部辦,沒有百年的堂官和司員。你只要細想一想,就明白這個道理了。”
那位友人聽了在下這一番說話,低着頭想了一想,便道:“照這樣的說起來,一個部裏頭只要用個部辦就夠了,又何必要什麼尚書、侍郎呢!”在下做書的聽了,嘆一口氣道:“我們中國的事情向來如此。你認着那些尚書、侍郎大人先生有什麼出類拔萃的大本領麼?只要有部辦的學問,已經是好的了,那班不如部辦的還多得狠呢!就是如今的那班地方州縣,難道一個個都是熟悉民情、諳練吏治的麼?官場袞袞,宦海茫茫,我們又何從說起呢!”在下的那位友人也就長嘆一聲,默然不答。
如今閒話休提。只說康觀察聽了同鄉的話兒,便同了一個同鄉的內閣中書叫做張伯華的,同着他去找到了一個有名的部辦,姓劉,號叫吉甫,住在繩匠衚衕裏頭絕精緻的一所宅子。
康觀察到了門前停了車,心中想道:“這所宅子倒像個什麼一二品大員的住宅,若不講明瞭是個部裏的書辦,外面那裏看得出來?”想着,等了一回才請了他們進去;在一個客廳上又等了好一回,方纔見這個劉吉甫匆匆的走了出來。見了張伯華笑道:“咱們多日不見了,一向可好?”張伯華連忙立起來。康觀察也跟着和他客氣了一陣。
劉吉甫略談了幾句,便問康觀察道:“咱們一向少親近得狠,今天同伯華兄光降,不知有什麼見教的事情沒有?”張伯華便道:“這位康己翁有件事兒,要奉求你老哥和他想個法兒。
老哥如不嫌褻瀆,請屈駕到飯莊子上坐一回兒,我們好慢慢的商議。”劉吉甫笑道:“不瞞你老哥說,兄弟今天還有些窮忙,不能出去。那飯莊子上的飯也沒有什麼吃的。我說句放肆的話,今天你們兩位既然賞我兄弟的光,竟請不必客氣,就在這裏吃個便飯。不過沒有菜,簡慢些兒。”康觀察還沒有開口,張伯華知道劉吉甫的性情向來爽快,便也點頭答應。
劉吉甫說了幾句話兒,就說一聲“失陪”,竟自走了出去。
出去了好一回方纔進來。張伯華便把康觀察的來意和他說了一遍,又說:“這件事情總要請你老哥推我的情,幫個忙兒。至於謝儀一節,只要請你老哥吩咐一聲,自然如數送過來。”說着,早已擺上飯來,四盆四碗,還有一壺酒,雖然樣數不多,卻十分精緻可口。劉吉甫讓他們坐下,一面吃着,一面細細的盤問康觀察的捐官是在那一案的,什麼年分,交了多少銀子?
康觀察一一說了。
不一時吃完了飯,大家洗漱已畢,只見劉吉甫側着個頭,口中不知念些什麼,又輪着指頭算了一會,忽然笑道:“果然早得狠呢。”便對康觀察笑道:“依着你老兄的這個班子,若要照例輪選起來,只怕還要好幾年呢!如今在你前面還有四個壓班的。要等這四個都選了出去,方纔輪你得着。這還是沒有岔子的說話。要是半路上跑出一個壓班的來,那就還是一個不中用。如今外省道員出缺的又狠少,就是出了缺,又都是一次部癬一次外簡的,像你這個班次,只怕三年五載候不着也不算什麼。”
康觀察聽了心上着急起來,便和張伯華附耳說了一回,叫張伯華託他設法。張伯華正要開口,只聽得劉吉甫慢慢的說道:“這個道缺,比不得什麼州縣;事情大了,上頭的一班堂官們在這個裏頭也狠留心。今天要是換了別人來和我講這個話兒,我兄弟也不是輕易答應的;無奈我和伯華兄相識多年,難道說這點兒情面都沒有?在你們兩位老兄分上,做兄弟的自然要和你們兩位設法效勞。依我看起來,只要把你老哥的名次和那幾個壓班的倒個過兒,回來外省出了道缺,就挨着你老哥輪選,這是妥當不過的事情。大約遲則三月、早則月餘,你老哥就好到任。至於謝儀的一層,不瞞你們兩位說,我兄弟平日之間也專愛的結交朋友,不是那隻認得錢不認得人的人物。這件事兒,一則多蒙康己翁見愛,不去找別人,卻來找我;二則我和伯華兄知己朋友,情面難卻,並不是想什麼錢。但是這件事兒不是我一個人的首尾,不得不點綴他們一下。至於我兄弟自己身上的什麼謝儀不謝儀,咱們自家兄弟竟請不必客氣就是了!”
張伯華知道劉吉甫的脾氣,便道:“多謝老哥費神,但是究竟怎樣的一個數目,還要請老哥覈算一下。”劉吉甫聽了,便取過一面算盤來滴瀝搭拉的算了一陣,便對張伯華笑道:“裏裏外外的使費,一古腦兒要三萬五千銀子,這還是看你老哥分上,別人拿了五萬銀子,我還不見得答應他呢!”康觀察聽了劉吉甫的話兒,心上吃了一驚,暗想:“自己通共帶了三萬銀子,家裏頭的錢所存不多,如今他一開口就要三萬五千銀子!”心上有些躊躇不決起來,一時答應不出,只看着張伯華的臉,和他使個眼色。正是:衣冠掃地,侍中之貂尾何多;犬馬登堂,竈下之羊頭如許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