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拿着一張銀票向他們揚了一揚,宋子英看了更加着急,又聽得秋谷朗然說道:“論起理來,你們做了圈套到處害人,本該把你們送官究治;但是你們都是窮苦出身,總算出於無奈,我也不來和你們做這個冤家。不過我替你們想起來,你們年紀正輕,人品也還漂亮,不是那巴結不出的人;那一樣事兒不好去做,卻要做這樣倒脫靴、翻天印的事情?將來總有一天被人看破,送到當官,從此犯了案情,沒有出頭之日,何苦把父母的遺體這般糟蹋?難道你們除了這行生意,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麼?”秋谷說到此際,聲音倒反和平了些。宋子英等聽了秋谷這幾句心平氣和的說話,不由得也有些良心發現起來,又聽得章秋谷好好的向他們說道:“現在我也不來難爲你們,只要你們把自己的來蹤去跡,以及受了何人的指使,一一說得分明,從此洗心革面,大家痛改前非,切不可再做這行生意,我便把你們當場釋放,免了你們這天字第一號的官司。若再是這般不肯認差,那時莫怪我送官究治。到了公堂之上,憑你人心似鐵,當不起官法如爐。到了那個時候,依然還要供招,可有什麼趣味?”
宋子英聽了,曉得秋谷的話雖然霸道些兒,卻是實在不錯,待要直說出來,又實在覺得面上慚愧,回過頭來看蕭、汪二人時,也是面上一紅一白,那個樣子甚是爲難。宋子英明知今天這個局面是抵賴不來的了,左思右想,跑是跑不了,打又打他不過,只得要從實供招,紅着臉支吾半晌,說出一句話來道:“這件事兒,與我們這在座的三人全然無涉。”說到這裏,又半吞半吐的不肯直說出來。偏偏的這個當兒,宋子英的舌頭也不聽他的呼喚起來,期期艾艾的說了一句,倒縮住了半句。章秋谷不懂得他的說話,焦躁起來,便向陸仲文說道:“他們既是不肯說明,我們也說不得了。我在這邊船上守着他們,你趕緊上岸,到閶門去拜總巡,叫他派幾個人來,把他們帶去看押,再移縣問他們的案情。好在這個事情是一面的官司,就是無人送辦,也是他們巡察的責成。一定沒有不準的。”陸仲文起初不知底細,真把宋子英當作好人,此刻被秋谷當場說破機關,他心上方纔明白,由不得就恨起這班人來。聽了秋谷的說話,答應一聲,當真便要上去。
宋子英急了,心想也顧不得許多,只好直說出來,作個脫身之計罷了,便一一的向着秋谷、仲文從頭細說:如何想了主意,本來只想去哄騙仲文;如何章秋谷到了蘇州,被王雲生的手下看見,他爲了上海的事情結下了仇恨,要想個法子報仇;如何自己串同了蕭、汪二人,要想把秋谷和仲文一齊打下水去,從頭至尾一字不遺,細細的說了一遍。章秋谷恍然聲道:“原來又是王雲生這個奴才。”陸仲文不曉得這件事情,急問:“王雲生是誰,和你有何嫌隙?”章秋谷約略把夏間的事情說了幾句。陸仲文方纔明白,卻咬牙恨道:“原來他們是來算計我的,我還把他們當着好人。不虧你提醒了我,幾乎上了他們的大當。”秋穀道:“如今也不必說了,他們既然認罪服輸,我們又沒有輸什麼錢,讓他們走了罷。”宋子英等三人聽了,好像逢了郊天大赦一般,免不得謝了秋谷一聲,穿好了衣裳就要上岸。秋谷又叫住他們道:“你把方纔贏我們的鈔票,仍舊彼此掉換,我也把銀票還你。”說着,便把一真一假兩張銀票取了出來給還了他們,仍把自己鈔票收回。
正在掉換,忽見房艙內走出三個倌人。原來就是宋子英等叫來的局王黛玉、陸韻仙和金寶珠。他們一班倌人坐在後艙,把前艙的說話聽得明明白白,曉得宋子英等三人是個倒脫靴的賭棍,王黛玉等就吃了一驚,想着自家的局帳恐怕有些不妥,又聽得秋谷要釋放他們上岸,更加着急,一齊擁了出來,每人拉住一個不放。只聽得王黛玉先開口道:“宋大少,倪一徑當耐是個好客人,局帳洋錢撥耐欠仔幾化,故歇勿殼張耐是實梗樣式。唔篤賭銅錢勿賭銅錢,生來勿關倪事,倪也勿好來管唔篤格事體;不過倪搭格局帳洋錢,阿好請耐開銷脫仔,省得倪叫人到棧房裏來哉。”陸韻仙和金寶珠也是一般說法。宋子英滿面通紅,勉強說道:“現在又不是年,又不是節,收什麼局帳!況且我又不是不來,停回到你院中再說。”王黛玉冷笑道:“宋大少,勿是倪來裏說望門閒話。倪堂子裏向名氣要緊,耐宋大少阿好去照應仔別人罷,倪格局帳洋錢末,請耐開銷脫仔,勿要晏歇點弄得大家難爲情。”宋子英被他逼住了,開不出口來,待要發作,又怕章秋谷要幫着他們,待要賭氣照數給他,又捨不得這許多的錢。正在遲疑不決,果然秋谷開口問王黛玉道:“他一共欠你多少局帳?”王黛玉急應道:“說起來是也無啥希奇,一塌刮仔勿到一百洋錢格事體。”秋谷聽了道:“這也不多。”又問金寶珠和陸韻仙時,每處不到五十塊錢,合來也只有二百塊錢上下,秋谷便向宋子英道:“一共二百塊不到,你們料想也還拿得出來。他們堂子裏頭吃虧不起,你拿一百六十塊錢出來,待我和你們分派。”宋子英聽了雖然心痛,卻是不敢不依。只得湊了一卷鈔票出來,交與秋谷。秋谷接過,點了一點,分作三注,向王黛玉道:“你的局帳拿了八十塊錢,他們兩個合分八十,所差已是不多,也不必計較了。”王黛玉接了鈔票,甚是感激,一同謝了又謝,方纔放了宋子英等三人,回身坐下。宋子英滿面羞慚,滿心懊恨,同着蕭靜園、汪慕蘇兩個抱頭鼠竄的上岸去了。這裏船上的章秋谷同陸仲文叫船戶把船回到閶門,分頭登岸。
章秋谷倒貼了一天的船錢,又在蘇州等了兩天,貢春樹已經來了。秋谷因他來得遲了,不免埋怨他一番,立刻收拾行李,發上上海輪船。章秋谷又到金媛媛處把局帳開銷清楚,辭別了陸仲文和方小松。金媛媛卻一直送到船上,囑付了無數的話兒,無非是要叫他就來的意思,直至將要開船,小火輪的氣筒鳴鳴的連放了幾遍,方纔上去。正是:未免有情,芳草天涯之路;誰能遣此,銷魂南浦之歌。
只說章秋谷和貢春樹上了輪船,在船上沒有什麼消遣,把宋子英這件倒脫靴的公案細細的講給貢春樹聽。春樹撫掌稱快,又道:“我正在疑惑,怎麼不見宋子英,因爲你匆匆促促的上船,沒有工夫問你。原來我走了不多幾日,出了這樣的一件事情。但是那王雲生吃了你兩場虧苦,冤家結得更深了一層,以後倒要防備他些纔是。”秋穀道:“這樣酒囊飯桶的奴才,難道我章秋谷怕了他麼?”春樹道:“不是這般說法,蜂蠆有毒,那裏防得盡許多?總是小心的爲妙。”秋谷方點頭稱是。
過了一夜,不到七點鐘,輪船已到碼頭。秋谷起身上岸,便拉了貢春樹同住吉升棧,春樹自然應允。秋谷到得棧房,當差的接着,開了房間。秋谷進房坐下,恰好對面有個客人走了,空了一間祿字官房,秋谷便叫茶房把春樹的行李搬到對房安放。
坐不多一會,當差的送上一搭名片來,還有幾封別處寄來的信,秋谷一一看過。當差又送上幾張倌人名片,秋谷看時,見也有陳文仙的,也有張書玉、陸畹香的,惟有林黛玉的名片最多,竟有七八張光景。秋谷詫異起來,問當差的:“怎麼林黛玉的名片有這許多?”當差的回道:“這林黛玉自己來過兩次,又天天叫人到棧內來打聽少爺幾時回來,說有要緊的事情要和少爺商議。再三再四的分付家人,少爺一到上海,立刻要請少爺過去。也不曉得有什麼事情。”秋谷聽了甚是疑惑。暗想:“黛玉有什麼要緊的事情要和我商議?少停且去看他一趟就曉得了。”章秋谷離了上海已有十幾天,少不得要出去拜拜客人,會會朋友,料理些未了的事情。又到辛修甫、王小屏等各處去了一轉,倒整整的忙了一天。辛修甫見秋谷回來,心中大喜,急急的問他辦的事情怎樣?秋谷也不隱瞞,細細的向修甫說了一遍,修甫不勝歎服。當夜修甫請他在一品香晚膳,又請了小屏、春樹作陪,賓主只有四人,小屏問修甫可要叫局,修甫笑道:“今天他們兩位初到上海,自然要把他們的相好叫來,一則好讓我們看看他們的情景,二則他們一日三秋,也好敘敘這十來天的闊別。”這幾句,說得三人都笑了。當下修甫寫了局票,叫侍者發了出去,不消說各人是叫的老相好了。發了局票,各人又點了一張菜單,交與侍者,隨意閒談。
秋谷正把蘇州的事在那裏告訴王小屏,不想第一道菜還沒有上來,叫的局陳文仙已經來了,扶在孃姨的肩上款步進來。
先向修甫等打了一個招呼,慢慢的回身坐下,方纔似嗔似喜、含怨含顰的叫了一聲“二少”,隨接下去說道:“耐倒好格,阿記得動身格辰光搭倪說一禮拜就轉來,故歇耐算算看去仔幾日,只怕三格禮拜要來快哉,倪末倒牽記煞耐。”秋谷聽了,且不回答,擡起頭來細細的打量他。見他穿一身白紗衫褲,頭上只帶着一排茉莉花條,趁着那楊柳纖腰,梨花白麪,趁顯得柔情似水,媚態如春。那頭上的花香夾着些脂香粉氣,一陣陣的透人鼻觀中間,秋谷看得十分暢滿。
看了一回,方向陳文仙道:“我到蘇州去原爲一件要緊事情,前幾天事情沒有辦好,所以不得回來,並不是有心耽擱。”陳文仙不肯相信,把嘴一披道:“倪勿相信,耐有啥格要緊事體,倒說撥倪聽聽看。”秋谷因剛纔和小屏說話,還未講完,被陳文仙進來打斷,王小屏又急於要聽,秋谷便從頭至尾把搭救程小姐的事情,看破宋子英的騙局,又一一說了一遍。王小屏也甚是佩服,不免稱頌了一番。陳文仙卻聽得呆呆的,想了一會,好似想什麼心事一般,回身把秋谷一推道:“耐格人末……”說了這一句,頓然閉了口說不下去,面上早紅起來。
秋谷聽了他說了半句便不說了,摸不着他是說什麼話兒,連忙問道:“我便怎麼樣,爲什麼不說下去?”陳文仙飛了秋谷一眼,默然主語,那兩邊頰上紅得就如雨後桃花,嬌妍可愛。秋谷見了愈加疑惑,再三追問,文仙只是說不出來。修甫等看着陳文仙的神情,不覺哈哈大笑。陳文仙被他們笑得愈加不好意思,只得又向章秋谷說道:“耐替別人家趕事體,倒起勁煞。”說了又頓住不言,索性低下頭去。紅上春風之面,笑暈梨渦;羞融卻月之眉,春添媚嫵。秋谷到此,方覺心中明白,就是辛修甫等也猜着了幾分。
正待要大家追問,只見金小寶笑盈盈的走了進來,先叫了秋谷一聲,不等坐下,就向貢春樹笑道:“阿唷!我道仔耐勿來格哉,今朝啥格好風吹仔耐轉來,耐倒直頭有良心格。”春樹笑道:“我本來早想回來,無奈有些事體不得脫身。”金小寶不待說完,便問:“耐勒浪蘇州有啥格事體?”春樹笑而不答,小寶再三追問,王小屏聽得不耐煩,正待說時,貢春樹急使個眼風,王小屏便頓口不說。金小寶咕嚕道:“倪勿來,耐阿搭倪說?”春樹笑道,附在小寶肩上悄悄的說了幾句,金小寶方纔罷了。章秋谷也和陳文仙咬着耳朵講了半天,不知說些什麼。辛修甫在旁看着,只是微笑,向王小屏道:“你看他們的形狀要好非常。我們雖在花叢閱歷多年,那裏趕得上他的資格?”正是:前度劉郎,重訪天台之路;巫山神女,空爲朝暮之雲。
不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