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七十一回 李子霄他鄉逢舊友 辛修甫談笑諷良朋

且說李子霄不由分說,拉了三人就走,章秋谷因李子霄爲人性直,便並不推辭,向着修甫、小屏招招手兒,一同跟了過去。李子霄先請辛修甫和王小屏二人坐下,他們素不相識,免不得彼此客套一番。章秋谷到了子宵那邊,見還有一個客人,年約三旬,身材中等,倒也和靄近人,春風滿面。秋谷便朝他拱一拱手,請教他的姓名,方知也是常熟富戶,叫做沈仲思,因爲他排行第六,大家都叫他沈六。秋谷應酬了他幾句,正要坐下,忽見李子霄和沈仲思都是坐在兩旁,主位上空着沒有人坐,覺得有些詫異。正要問時,只聽得鶯聲嚦嚦,從洋臺上轉進一個倌人:寶髻盤雲,珠光照採;衣裳豔麗,態度妖嬈;眉橫遠岫之煙,眼媚湘江之水。一步步的走到面前:好似那華月初升,春雲乍展;彷彿驚鴻之影,依稀照月之妝。蓮步移來,香風到處,倒把章秋谷的眼光提了一提。仔細看那倌人時,原來不是別人,就是自家的相好,四大金剛裏頭的張書玉。暗想:這可糟了,我合他們鬧到一起來了。

張書玉見了秋谷,也不覺呆了一呆,停了一刻方開口道:“倪當仔是啥人,想勿到就是耐。”說着向秋谷微微一笑,點了點頭,便向主位上坐了下去。秋谷見了覺得詫異,忙問:“爲什麼這般坐法,今天請客,可是你的主人麼?”張書玉橫波一盼,啓齒嫣然,還未開口,李子霄見張書玉和秋谷這般熟落,好似素來相識的一般,不覺疑惑起來,插口問書玉道:“你和這位章大少可是一向認得的麼?”書玉聽了李子霄這樣口風,曉得他有了醋意,便連忙轉口掩飾道:“格位章二少爺,來浪上海灘浪真真是多年格老牌子哉,稍微有點名氣格倌人,陸裏一個勿認得俚?勿要說是倪,就是金剛裏向格林黛玉搭仔金小寶,也才認得俚格呀。”一面說着,暗中伸一隻小腳,把章秋谷鉤了一下,又微微的遞了一個眼風,似乎叫他不要說穿的意思。秋谷會意,樂得假作不知,輕輕的幾句話兒就被他遮過去。

李子霄聽了,心上不覺釋然。張書玉方回頭過來向秋穀道:“今朝是倪專誠請格位李大人搭仔沈大人,到該搭來吃大菜,難得碰着耐格二少,也肯賞倪格光,總算倪靠仔李大人格福氣,今朝借花獻佛,繃繃倪格場面。”秋谷聽他說得文縐縐的十分客氣,覺得好笑,便也調侃他道:“阿唷,今朝書玉先生請客,是百年難遇格事體,倪阿好勿領耐格情,只怕倪無撥格號福氣,吃仔耐格大菜,轉去生起病來末尷尬哉。”這幾句話說得好笑,修甫等一齊大笑起來。張書玉也忍不住抿着嘴兒好笑,笑了一回,書玉方纔向秋谷說道:“剛剛倪聽見俚篤說,有兩個外國人吃醉仔酒,拿仔洋槍打人,倪倒撥俚嚇仔一跳,只怕外國人勿講理性,瞎打一泡,打起倪來末,那哼弄法!勿殼張就是耐,耐啥格道理搭仔外國人兩家頭吵起來,阿好講撥倪聽聽看?”

秋谷聽書玉說得夾七夾八的甚是可笑,不免約略和他說了一番。

正在還沒有說完的時候,只見門簾起處,又走進一個倌人來。秋谷只道是陳文仙來了,正要叫他,卻一眼看去似乎要比陳文仙長些,縮住了口沒有叫出來,再聚起眼光仔細看他時:秋水丰神,遠山眉黛;西子凌波之步,夜來紅玉之香。好像有些認得,卻又叫不出他的名字來。那倌人走到席間,先叫了沈仲思一聲,又招呼了李子霄,然後回過頭來,向章秋谷等微微一笑,就在沈仲思身旁坐下。秋谷見了,曉得就是沈仲思做的倌人,見他年紀也有二十四五歲的樣兒,風頭卻還甚好,兩隻眼睛水汪汪的,射來射去甚歸妖媚。秋谷暗暗的問張書玉,方曉得那倌人是兆富里的洪月娥。

當下書玉便請各人點菜,秋谷和修甫等隨意點了幾樣。秋谷向修甫道:“文仙爲什麼這個時候還不見來?”修甫道:“或者有什麼客人,耽擱住了也未可知。”說着又等一會,陳文仙方走了進來。張書玉因是主人,立起來招呼了幾句。陳文仙就坐在秋谷左邊,張書玉先開口向陳文仙道:“剛剛耐阿曉得險格(口虐)!”陳文仙並不曉得這件事兒,沒頭沒腦的被張書玉這般一說,不覺呆了一呆,微笑答道:“啥格事體,倪勿曉得啘。”張書玉便把方纔的事和他說了一遍,倒把個陳文仙嚇得來香汗淋漓,花容失色,半晌方透過一口氣來。章秋谷見陳文仙這般關切,不覺觸起心事來,低頭默默,如有所思。陳文仙定一定神,急忙回頭過來問秋谷可曾被他打着,秋谷不覺哈哈笑道:“若是被他打着了,我還能好好的坐在這裏麼?你怎麼說出癡話來了。”修甫等聽了都覺好笑。陳文仙自己覺得岔了話頭,面上一紅,趁勢拉着秋谷的手和他不依道:“耐格種人直頭少有出見格,倪搭耐說格閒話,總歸一句也勿肯聽。

別人家勿好阿關得耐啥事?要耐去嚶嚶喤喤瞎說一泡,幾乎弄出性命交關格事體。區得耐運氣還好,朆撥俚篤打着,倘忙一格勿當心,撥俚篤打仔一槍,耐阿犯着豁脫仔自家格性命,去拼格排殺千刀格強盜坯。”文仙說着又道:“格個辰光,耐來浪新馬路打啥格流氓,阿記得倪勸仔耐几几化化格閒話,勿殼張耐一句也勿聽,總歸原是格付脾氣,格末也叫真真無說法。”文仙說罷不覺煩惱起來,背過臉去佯佯不睬,秋谷和他說話,只是不理。秋谷沒奈何,咬着陳文仙的耳朵說了幾句,文仙故意嗔道:“曉得格哉,啥煩得來!”秋谷一笑,回過頭來搭訕着和李子霄談了一回,當下照例點菜叫局,自不必說。

吃到十點多鐘方纔散席,各人自到相好那邊小坐,只有辛修甫不到西安坊,同着章秋谷到兆貴裏去。到了院中,文仙先已回來,招呼坐下。文仙免不得又把章秋谷埋怨一回,秋谷只好笑而不辯。辛修甫向秋穀道:“今天這件事情,倒把我嚇了一大跳,幸而文仙沒有看見,不受虛驚。你沒有見那當時的樣兒,真正人也嚇得壞的。”修甫說首,又向秋穀道:“我原曉得他們那班留學生,隨便什麼奇奇怪怪的事情沒有一樣做不出的,所以我暗中把你的衣裳拉了幾回。你正是說得高興,沒有覺着,果然被他們聽見,要和你拼起命來,你雖然沒有被他打着,卻也受了一個虛驚。究竟這樣的人,正該把他送到捕房,問他一個兇器傷人的罪名,也好警戒警戒他的下次,怎麼輕輕易易的竟是把他放走,可不便宜了他!”秋穀道:“你不曉得這當中的道理,我說出一個緣故來你就明白了。他們開槍打我,自然情理難容。我們就把他送到當官,也不算什麼羅織。但是他們和我沒有什麼冤家,不過聽我罵他們的說話罵得刻毒了些,一時氣極了,不顧利害做出這樣的事情。究竟我和他們不是什麼不共戴天的仇恨,我既然沒有受傷,放了他就是了,何必定要驚天動地的鬧到當官,結這個無謂的冤家作甚?萬一爲了這事弄假成真,他們這一班留學生當真的結了團體和我做起對來,從來暗箭難防,明槍易躲,我雖然不怕他們,卻也防備他不盡,不如還是放他去了的好。我想他人非草木,此後也不至於再來和我爲難,你想我這話可是不是?”修甫聽了恍然,不住的點頭道是。

秋谷便對修甫說起打算就要回去的話,修甫也勸他不必久在上海,還是回去的好。文仙聽了,急問秋穀道:“阿是耐說要轉去?”秋谷點頭,文仙又道:“格末倪搭耐講格閒話,到底那哼!”秋谷微笑,朝他搖一搖頭,文仙發急道:“耐格人啥格總是實梗。歸格辰光,倪搭耐說格閒話,耐阿記得?故歇又是實梗搭倪格漿,倪定規勿成功。”說着,便柳眉顰蹙,杏眼含珠,着實的橫了秋谷一個白眼。修甫在旁看了這個樣兒,已經猜着了八九分的光景,只聽得秋谷向陳文仙笑道:“你不曉得我的家事也有多少爲難。第一,太夫人性情嚴厲;第二,我家計不過中資。如今若是趁了一時高興,做了這件事情,將來萬一有什麼說話出來,我怎的對你得起?到了那個時候,不是要好,反是害了你的終身,你也要自家想想。”章秋谷這幾句說話原是真心,不料陳文仙聽了眼圈兒一紅,反止不住掉下淚來。停了一回方說道:“故歇倪也無啥說頭,耐到陸裏倪跟到陸裏,隨便耐叫倪那哼,倪總無啥勿肯。”秋谷又笑道:“話雖如此,但是我曉得自家福薄,消受不起你這樣的人,所以不敢答應。”文仙聽了他這樣話風,生起氣來道:“照樣耐實梗說法,是拿倪當仔壞人,恐怕將來要出啥格毛病,耐倒自家想想看,倪阿曾有啥格地方待錯仔耐,無撥真心撥耐看仔出來,耐倒說撥倪聽聽看。”秋谷笑道:“實不相瞞,我自從十七歲上出來,縱情花柳,歌場酒陣,整整的閱歷了五年,做了無數的倌人,攀了許多的相好,沒一個不是密意纏綿,深情宛轉,賭神罰咒的定要從良,到得後來,一個也沒有成功。所以你雖然一片真心,我卻不敢相信。”

陳文仙聽了氣得粉面通紅,蛾眉斜豎,逼着問道:“耐既然實梗格念頭,爲啥倪問耐格辰光一口答應,阿是拿倪來浪弄白相,尋倪格開心?嘴裏向說出來格閒話賽過放屁,耐自家想想阿對得起人?故歇倪只有一句閒話,耐答應末也是實梗,耐勿答應末也是實梗。阿有啥閒話說得明明白白,到仔故歇倒裝起媽虎來哉,倪末白白裏快活仔一泡,耐自家心浪阿有點意勿過?”秋谷聽了自己迴心一想,果然有些對不起他,但是要答應他卻又有好些的爲難之處,沒奈何,只得附耳和陳文仙細細的說了一番,指望他回心轉意。不料陳文仙聽了,愈加動氣起來道:“倪曉得自家格命苦,所以落到堂子裏向做仔倌人,勿想嫁啥格大人老爺,過啥格好日腳,勿殼張碰着格客人,又是實梗樣式。”說到此處便嚥住了,說不出來,眼中珠淚一行行向下直掛。秋谷見了心上覺得可憐,想要勸慰他幾句,不想陳文仙倒動了真氣,嬌喘微微,淚流滿面。

秋谷正在無可如何之際,辛修甫坐在旁邊呆呆的聽着他們講話,因爲插不下口去,不便開言,見陳文仙氣到這般模樣,忍不住向秋穀道:“這件事兒卻是你的不該,爲什麼既然答應了他,如今又要變卦?其實你們成就了這樣好事,總算是一段美滿姻緣,爲何你一定不肯答應?”秋穀道:“不瞞你說,並不是我不肯答應,實在有爲難的事情,不好向你們細說的。況且他們堂子裏頭的人,總是吃慣用慣,我不過一箇中人之產,那裏供給得來?你想他們做着倌人的時候,把多少客人的家財精力,通通用在一人身上,尚且橫不願意,豎不稱心,討不着他們的歡喜,不要說一個人的財力,那裏填得滿無底的深坑?

你想這件事兒,我那敢冒冒失失的就答應他?”修甫道:“你的話雖然不錯,我看陳文仙還不是這樣的人,將來決不至於鬧什麼笑話,你只顧放心就是了。”秋谷聽了正在躊躇,修甫忽然笑道:“我有一句話兒你可不要見怪,你這個人,在朋友面上極有義氣,極有交情,若要講到倌人面上的交情,卻實在有些說不過去,委實的沒有良心。”秋谷聽了詫異起來,忙問:“你這話兒怎生說法?”陳文仙正在氣得昏頭搭腦的時候,忽聽得修甫這樣說法,也覺詫異,倒住了哭,呆呆的聽他怎生說法。

只聽得修甫笑道:“大凡一個客人做着一個倌人,雖然不要處處認真,上了倌人的圈套,卻也不好過於詐僞,學那王莽的謙恭。從來男女居室,人之大欲存焉,天下的事情,惟有這樣地方最是看得出一生的品行。若是一個人到了這等地方還是滿口胡言,滿身詐僞,沒有一點真心,這個人的居心就不可問了。你想花叢柳陣的地方,粉黛笙歌的境界,最容易激發真心,你雖然是個箇中老手,卻不能太上忘情,不過閱歷既深,有些強制的工夫罷了。卻不曉得資格漸深,天良漸泯,做了一個倌人,無論那倌人和他怎生要好,總是隨隨便便的沒有真心。我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兒,像你這樣的一個風流人物,又天天混在那脂粉叢中,綺羅隊裏,居然毫不動心,沒有一絲兒迷惑。

不是那元奸巨惡,和曹孟德一樣的行爲;就是個木偶芻靈,和晉惠帝一般的人物。我勸你還要誠實些兒,寧可做一個明知故犯的瘟生,不要學那些奸巧刁鑽的行徑,你的意思以爲何如?”這一席話,竟把一個能言善辯的章秋谷罵得頓口無言,眼睜睜的看着修甫。看了半晌,忽然哈哈大笑道:“罵得好,罵得好!我自從出世以來,沒有個人把我罵得這般結實,你今天的幾句說話卻正搔着我的癢處,說到我心眼上來,真是佩服得狠。”修甫聽了也笑起來道:“我不是有心罵你,不過是議論現在的嫖客罷了,你可不要多心。”秋谷笑道:“我也不是個怕罵的人,只要你罵得有理,就多罵幾句何妨。”說着兩人又笑了一會,陳文仙又向修甫訴說道:“辛大少,耐想想看,格號事體俚阿對倪得起?”修甫聽了,又委曲勸解了陳文仙一番,卻向秋谷說道:“我看文仙狠可娶得,你不妨答應了他,不要學那李益一般,做那負心男子。”正是:水殿春風之影,鏡裏情郎;摩登軟幛之圖,中愛寵。

欲知後事如何,請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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