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一百三十回 享溫柔誤人銷金窟 敲竹槓偏遇守財奴

且說陸韻仙把馬山甫留到自己院中來住,韻仙自己提着全付精神的來應酬他,連他的零用都和他代付,不叫他出一個錢,照應得十分周到。原想等到年終,要問馬山甫借幾百塊錢,敲他一下竹槓,料想馬山甫一定不好意思不答應的。這個過年的盤纏,就要想出在馬山甫身上。

可憐馬山甫那裏知道,好像在那裏做夢的一般。心上還只在那裏算計:住了陸韻仙的房子,又享受了他的供給,這裏頭倒好着實省幾個錢。又怕陸韻仙要和他糾纏,便不等年底,預先早早的叫陸韻仙抄出帳來,和他算得清清楚楚。自己想着,這件事情做得十分乾淨。

不料陸韻仙到了十二月二十七那一天的晚上,一個人悄悄對他說,要問他借五百塊洋錢。馬山甫聽了,吃了一驚,一時間回答不出,只得含含糊糊的答應一聲道:“幾百塊錢的事情,也是小事。你不要性急,明天再說就是了。”

陸韻仙的心上,以爲自己特地空了一個房間給他住着,別的客人都不放進來,更兼供給他主僕兩個人的伙食,馬山甫又是個公子哥兒的脾氣,在他一個人身上瑣瑣屑屑的今天要這樣,明天要那樣,不肯將就些兒,這半個月之內,用在馬山甫身上的錢,已經差不多有一百塊錢。再加上過年的費用,新年的開銷,合算起來,也要二百塊錢的光景。如今問他借五百塊錢,拿定他一口應承,斷沒有不答應的道理。那裏曉得馬山甫聽了他的說話,臉上就是一呆。回答他的話兒,又覺得狠有些兒勉強,支支吾吾的露出些不願意的樣兒。

堂子裏頭的人,何等狡猾。陸韻仙看了馬山甫的樣兒,心上已經有些明白;看着他那種半吞半吐的神情,卻又不明白馬山甫的意思。只認着馬山甫見他一開口就要借五百塊錢,嫌他獅子大開口,要得太多,所以這樣的躊躇不決。或者想要打他一個折扣,多則四百塊錢,少則三百塊錢,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。陸韻仙一面想着,一面在肚子裏頭暗笑。

只見馬山甫沉吟了一回,開口問道:“你要借五百塊錢有什麼用處?難道像你這般生意,年底的開銷還不夠麼?”陸韻仙聽了滿肚子的不願意,卻又不好發作出來,只得冷冷的答道:“故歇堂子裏向格生意,格末叫難做。看看面子浪生意蠻好,像煞嘸啥;到仔節浪向搭仔年底下,划算起來總歸是格勿靈。

耐放心末哉,倪總勿見得來敲耐啥格竹槓,耐勿要勒浪發極。

軋實搭耐說仔罷,今年倪搭開銷,剛剛再少一千洋鈿。耐搭借仔五百,再有五百勿着槓,倪也只好到仔歸格辰光再講格哉!”

馬山甫聽了,心上有些半信半疑的。停了一回方纔說道:“你要借錢,你又不早和我說,前幾天我把這裏的幾千銀子一古腦兒都匯到常熟去了。留在我自己身邊的,不過幾百塊錢,還要預備過年的零用。如今你要問我借錢,只好等我明天出去到朋友那裏去,託他們和我轉借就是了。”陸韻仙聽了心上自然狠有些不像意,微微的笑了一笑,口中說道:“實梗說起來,倒費仔耐格心,謝謝耐,對勿住。”馬山甫也不知道這幾句話兒是陸韻仙有意反激他的,一些兒也不覺得,歡歡喜喜的過了一夜。到了二十八早上,馬山甫故意出去打了一個轉身。回到陸韻仙院中,假意蹙着眉頭,對陸韻仙道:“事情不成功,這便怎麼樣呢?”陸韻仙聽他竟自爽爽快快的回報出來,覺得甚是詫異,便說道:“阿唷!耐勿要來騙倪!像耐實梗一個蠻闊蠻大格馬大少,要借五百洋鈿才嘸借處,耐勒浪騙啥人介?”馬山甫連忙說道:“並不是我騙你,實在這個時候已經年底,大家都不肯通融。我雖然有幾處來往的錢莊,到了這個時候,他們只有歸帳,那裏還肯放出?若在平日之間,不要說五百,就是五千,我姓馬的也還拖欠得動。如今剛剛碰着年底,實在想不出什麼法兒。這件事情卻要怪你自家不好,爲什麼一向不肯開口,直到這個時候方纔講出來,這是個什麼緣故?”

陸韻仙聽了一言不發。停了一回,方纔冷笑道:“耐勿要勒浪搭倪瞎三話四。耐肯借末借仔,勿肯借末也嘸啥希奇,老老實實搭倪說末哉;啥格實梗陰陽怪氣,假癡假呆,阿要氣數!”馬山甫到了這個時候,還沒有聽出陸韻仙的意思來,連忙分辯道:“你不要動氣,我實在是沒有法兒。若是有了法兒,不肯借給你,憑你怎麼樣罰我就是了。”陸韻仙道:“倪是嘸啥那哼,只要耐自家心浪去想想好哉!”馬山甫聽了,糊糊塗塗的想不出什麼來,只說道:“我想不出什麼,你叫我想什麼呢?”陸韻仙見馬山甫糊塗到這般田地,又不好明說出來,心上又好氣,又好笑。只得走過去坐在馬山甫身旁,伸出纖手來,緊緊的拉住了馬山甫的手,大聲說道:“倪勿要!耐勿要勒浪假癡假呆!搭倪去借得來!別人家倌人才有仔相好,送格一千搭仔八百洋鈿撥倌人過年,也勿算啥希奇。只有耐格個人末,真真蘇州人攀談,拔出仔--”陸韻仙說到這裏說不下去,面上一紅,不覺看着馬山甫一笑。停了一停,陸韻仙又道:“別人家倌人敲客人竹槓格,蠻多來浪。耐倒自家想想,天理良心,倪阿曾敲過歇耐啥竹槓?

聽見耐到仔上海,常恐耐住來浪公司裏向勿舒齊,趕緊叫耐到自家屋裏向來祝一塌刮仔,纔是倪一干仔搭耐開銷,勿要耐出一個銅鈿。耐想想別人家格倌人,阿有實梗樣式?故歇倪一塌刮仔不過問耐借得五百洋鈿,耐就是實梗格瞎二話四,假癡假呆。耐去問問看,勿要說上海灘浪,世界路浪阿有格號道理!”

馬山甫聽了,雖然覺得陸韻仙的意思狠有些兒不高興,但是這一點兒後天長出的情苗,那裏抵得過先天帶來的貪念?想了一想便立起身來,朝着陸韻仙深深的打一個拱,口中說道:“承你的情,留我住在這裏,一切都費你的心,我心上感激得狠!”看官且住!這個打拱作揖,雖然是個男子在女人面上陪小心、拉交情的一件利器,但是隻可以用在大家口角爭論的時候,藉着他作個和事老人;或者用在彼此有些情愫的當兒,藉着他作個天然媒妁。若要把他當實實在在的一件東西,和那世界上天字第一號寶貴的金錢比較起來,不要說是打拱作揖,就是跪在地下磕破了頭皮,也是不中用的。你們諸位看官要是不相信在下的說話,只消請你們諸位大家回去,把自己的夫人試驗一下子,問他還是願意天天給他幾個錢,還是願意天天向他打幾個拱、叩幾個頭,就曉得在下做書的一番說話不是無稽之談了。

閒話休提。只說陸韻仙見馬山甫雖然對他打拱作揖的十分客氣,卻依然不提借錢的事情,不由得心上更加不快。若在乎日之間,陸韻仙見客人對着他這樣小心,這般恭順,自然心上喜歡。恰恰的這個時候是爲着銀錢上的事兒,非同小可。看了馬山甫朝他打拱,非但沒有一些兒喜歡的意思,心上倒反覺得厭惡非常,連眼睛都望着別處,不去看他。冷冷淡淡的說道:“勿要實梗囁,撥俚篤進來看見仔,算啥格樣式呀!故歇用勿着啥個打拱作揖,只要耐爽爽快快搭倪說一聲到底那哼。有未有,嘸撥末也嘸啥希奇。”馬山甫朗然說道:“我已經和你說過的了,如今年底的時候實在沒有法兒。難道我們兩個人這樣交情,這點兒事情我都不肯出力不成?我看還是這樣罷,你不論什麼地方去通融幾百塊錢,只要過了年底,就有法想。明年正月裏頭我來還他就是了。”陸韻仙冷笑道:“謝謝耐說得實梗好聽!倪要緊要借洋鈿,一塌刮仔纔是年底格開銷,洛裏等得到開年?等到仔開年是,倪也勿要借啥格洋鈿哉!像耐實梗格大少爺,要借幾百洋鈿才嘸借處,叫倪再到洛裏搭去借?加二勿靈哉啘!”

馬山甫聽了陸韻仙這番說話,知道陸韻仙心上着實不快,假意說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你年底的開銷又怎麼樣呢?我們兩個人這樣的交情--”馬山甫剛剛說到這裏,早被陸韻仙接過去說道:“好哉,好哉,勿要說哉!耐勿要提起倪兩家頭格交情倒也罷哉,說起交情勿交情格句閒話,真正叫枉空囁!倪實梗格人末,阿好搭耐格馬大少爺攀啥格交情?本底子也勿配啘!”馬山甫被陸韻仙說了這番話兒,心上也覺得有些鶻突起來,暗想:“韻仙的待我總算不差,如今年底的時候要問我借幾百塊錢,也不好算什麼敲竹槓。”想到這裏,心上便有了幾分活動,想給他三百塊錢。忽然心上又轉一個念頭道:“三百塊錢的事情不是頑的,只要我把臉皮老一老,挨他幾句說話便過去了,雖然受些冷淡,卻究竟省了幾百塊錢。”想着,便坐在那裏,也不開口。

陸韻仙見這樣的激他,他還是一個老不開口,只得又道:“耐勿要當仔倪問耐借仔洋鈿,嘸撥還耐。耐借仔五百洋鈿撥倪,來浪倪開年格帳浪扣末哉。”馬山甫聽了,心中暗隱:“這句話兒不過是隨口騙騙人罷了,那有堂子裏頭的倌人問客人借了錢,肯在帳上扣算的道理?”想着便老着臉道:“你不要見怪,我並不是不肯和你出力,實在是力不從心。我向來不說謊話的,這件事兒委實的辦不到。”陸韻仙聽了,嬌嗔滿面的說道:“阿是真格嘸借處?”馬山甫道:“自然是真的,我爲什麼要騙你,難道在我臉上有什麼光彩麼?”陸韻仙聽了把身軀一扭,霍的立起身來。正是:春風榆莢,還飛買笑之錢;十斛珍珠,不作纏頭之錦。

未知陸韻仙說些什麼,且待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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