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回書中說起章秋谷在家養病,養了十多天,覺得精神好些。坐在公館裏頭,又覺得氣悶起來。想着陸麗娟那裏差不多有兩個月不去了,便出了門,徑到久安裏陸麗娟家來。
陸麗娟本來和秋谷狠要好的,見秋谷多時不去,叫孃姨到秋谷公館裏頭請了幾次,秋谷只說有病不能出門。如今見秋谷來了,十分歡喜。一個大姐正在客堂裏和相幫說話,見秋谷走進門來,連忙迎上來挽着秋谷的手道:“二少多時勿來哉。今朝啥格好風,吹到仔倪搭來介?”一面說着,拉着秋谷走上扶梯,口中叫道:“先生,二少來哉。”陸麗娟聽了連忙走出來,接着秋谷笑道:“恭喜恭喜,耐格毛病好哉!倪一徑來浪牽記煞。”說罷,同着秋谷進房坐下。陸麗娟見秋谷的面貌比以前消瘦了好些,便道:“耐面浪瘦仔几几化化哉,啥自家勿保重點呀!”秋谷笑道:“這個生病是沒有躲閃的事情,叫我何從保重起呢?”陸麗娟瞅了秋谷一眼道:“只要少趕點正經好哉!”秋谷聽了一笑,也不開口。
陸麗娟見秋谷坐在炕上,自己便也挨着秋谷身旁坐下道:“耐勒浪生病格辰光,倪心浪一徑勒浪搭耐發極,叫金寶搭仔阿金妹去看看耐末,總歸說得勿清勿爽。倪想自家到耐公館裏向來末,怕唔篤姨太太心浪勿舒齊。真真牽掛得來!難故歇阿好哉介?”秋谷聽了微微一笑道:“算了罷,不用灌米湯了。
你們當倌人的,做的客人也多得狠;要是客人病了,你就要急到這個樣兒,你一個人那裏來得及?”陸麗娟聽了嗔道:“唔篤大家聽聽看,說出格號閒話來,阿要討氣!倪好好裏搭耐講閒話,耐咦是格付架形,真真良心才嘸撥格!耐勿要勒浪勿相信,倪撥點末事耐看看。”說着便走過去,在妝臺抽屜裏頭拿出幾張紙來,放在章秋谷手中。
章秋谷不知道是什麼東西,接過來看時,只見幾張紙上都批得花花綠綠的,原來是問病的課單。什麼三馬路吳鑑光、城隍廟知機子,批的病情都是十分危險,說了許多羅羅唆唆的話兒:什麼衝犯家宅六神,故而致病;頭昏心痛,寢食不安;又是什麼幸有青龍星化解,轉危爲安,一派都是這些夢話。秋谷看了十分好笑,心上卻也有些感動。又被陸麗娟撅了嘴咕嚕了一陣,只得安慰了他一番方纔罷了。
當下秋谷便在陸麗娟家擺了一臺酒,請的客人無非是辛修甫、陶伯槐、王小屏、陳海秋等五六個人。大家因爲秋谷多時不見,這一席酒吃得十分歡暢。陳海秋叫的範彩霞,到了席上見秋谷雖然瘦了好些,卻還是那般的神彩飛揚,丰姿秀髮,一顧一盼,卓犖不羣,更覺得格外傾心,十分屬意。也不知遞了許多暗號,飛了多少眼風。秋谷卻不過情面,只好將就應酬。
陳海秋坐在席上,連影兒都不知道。範彩霞直到走的時候,還和秋谷咬了一個耳朵,方纔走了。
這一夜章秋谷自然住在陸麗娟院中,不回去了。碧天如水,珍簟新鋪。沉沉錦帳之雲,閃閃銀璫之焰。檀奴久別,夭嬌非常;鳳女多情,輕盈如許。這些閒事,都不必去管他。
只說章秋谷住在陸麗娟院中,一宵已過,起來的時候已經十一點鐘。秋谷正在梳洗,忽聽得樓下相幫高叫:“客人上來。”秋谷聽了,心中甚是詫異,暗想怎麼這個時候就有打茶圍的客人?正想着,只聽得那來的客人已經一步一步的走上樓來,口中問道:“有個姓章的章二少爺在這裏不在?”秋谷在裏面聽得清楚,知道是貢春樹的聲音,不覺心中大喜,連忙搶步出房,叫道:“春樹從那裏來?我在這裏!”貢春樹見了秋谷,也連忙走過來執手問訊。兩個人知己相逢,心上自然高興。
秋谷同着春樹進房坐下。陸麗娟剛剛起來,見了貢春樹丰神濯濯,儀表亭亭,不由心上吃了一驚。秋谷對他說道:“這位便是我平日和你講過的貢春樹貢大少。”陸麗娟聽了,知道是秋谷的要好朋友,便也殷殷勤勤的應酬一番,卻偷轉眼睛,細細的把章秋谷和貢春樹打量一回,覺得兩個人立在一起,還是章秋谷的氣概勝些。
這裏秋谷和春樹談了一回,便問貢春樹到上海來有什麼事情。春樹道:“一則和你多時不見,特地來看你一趟;二則順道看看小寶。卻沒有什麼別的事情。”秋谷又問春樹,怎麼會找到這個地方來。春樹道:“我先到你公館裏頭,你們姨太太叫個大姐下來和我說的。”春樹一面說着,一面細細的打量陸麗娟,看了一會,向着秋谷笑道:“你這位貴相好着實不差。
你幾時認得起的,我怎麼不知道這麼一個人?”秋穀道:“還是去年娶了文仙之後做起的。你看長得怎麼樣?”春樹道:“真是天仙化人。也不知你幾生修到的福分!”陸麗娟聽得春樹贊他,心上自然歡喜,微微一笑,也不開口。春樹又道:“我看起來,和文仙也差不多。”秋穀道:“這兩個人裏頭卻有一個分別:一邊是一味的豐彩清華,一邊是一派的風神流麗。兩下比較起來,似乎還是文仙勝些。”春樹聽了,點一點頭。
陸麗娟在旁聽得秋谷這般說法,心上有些不快活,便道:“倪是勿好格,陸裏比得上唔篤姨太太!”秋谷聽了,一時說不出什麼來,只得笑道:“你不用聽錯我的話兒,我說的是你們兩個人各有各的好處。你話都沒有聽得明白,就要潑起醋瓶來。你這個吃醋似乎覺得過分些。”說得春樹一笑。陸麗娟不好意思,便趕過來和秋谷不依,口中說道:“耐格人直頭嘸撥仔淘成哉!啥格吃醋勿吃醋,瞎說一泡!只要唔篤姨太太勿吃別人格醋好哉!”秋谷笑道:“你只要心上不吃醋,我講我的話兒,用不着你這般着急。一定這句話兒說着你的心病,所以要急到這般模樣。”陸麗娟聽了,趁勢往秋谷懷中一坐,想要伸手去擰他的腿;見貢春樹對着他微微的笑,麗娟面上一紅,連忙縮住了手;把秋谷打了兩下,便立起來自去梳洗。
貢春樹坐了一刻,忽然對秋穀道:“我正有一句話兒要問你一個明白。”秋谷便問:“什麼話?”春樹道:“去年你在蘇州的時候,和我說什麼打匯票不打匯票,我不懂是什麼意思;正要問你時,被你一陣議論打斷了話頭,你也始終沒確講出來。
究竟是什麼一句的話呢?”陸麗娟聽了,在那裏掩着嘴“格格“的笑。秋谷也笑道:“你這樣一個聰明的人又是個老上海,怎麼竟不懂這句話兒?這原是蘇州人的一句俗語,男女對壘交鋒,男人打了敗仗,就叫做打匯票。你久在蘇州,難道這句話兒都沒有聽人說過麼?”春樹聽了心上方纔明白,不覺也笑起來。笑了一回又問道:“我究竟不懂這句話是什麼的一個意思,打敗仗就直捷痛快的說打敗仗就是了,爲什麼要叫做打匯票,這又是個什麼道理呢?”秋穀道:“那些錢莊裏頭,每逢要用錢的時候,一時沒有現銀,便打一張匯票出去,叫他明天來拿。
好像男女交鋒,男人打了敗仗,說句好聽話兒,說明天再來,就是這個意思。”春樹想了一想道:“這句話兒也沒有什麼意思。”秋穀道:“本來不過是句俗語,又不是什麼通人大儒的格言,何必去考究他的意思呢!”
春樹聽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道:“你住在常熟,可知道錢紉秋的事情麼?”秋穀道:“這件事兒,差不多通省都傳遍了,那一個不曉得?我去年不是和你講過的麼?”春樹道:“他近來在南京自盡,你可知道不知道?”秋谷驚道:“有這樣的事情麼?不要你聽了謠言罷!”春樹道:“那裏是謠言?我還帶着金星精給你的信在這裏。”說着,便在衣袋裏頭取出來遞給秋谷。秋谷連忙接過來拆開封皮,看了一遍,嘆一口氣道:“這也總算個奇女子,可惜我們鬚眉男子都不能和他出來打個不平!講起來也實在有些慚愧。”
看官,你道這位錢小姐,如何的會在南京自盡?這個寫信給秋谷的金星精,又是一個什麼人?原來錢小姐自從辦過他哥哥的喪事以後,心中只恨着祁祖雲祁觀察一個人,平空叫陽湖縣縣尊出差提他到案,在大堂上出頭露面,羞憤非常,心上早存了一個必死的念頭,一心一意的想要報仇。知道本地的那些親友都怕祁家勢焰熏天,不敢惹他,便自己帶了一個錢家的老家人,到湖北去尋族弟錢子瑤。見了面哭訴一番,要叫錢子瑤和他告狀。錢子瑤本來是個膽小怕事的人,如今聽得平空的要叫他去和別人作對,心上已經害怕;更兼祁祖雲是個觀察公,又把祁侍郎牽在裏面,嚇得把頸項一縮,舌頭一伸,那裏敢答應?錢小姐沒奈何,只得自己做了一張冤單,要想到南京總督衙門去告。錢子瑤再三央求他,叫他不要惹事;又派了兩個老媽,不由分說竟把錢小姐送到長江船上,要他回去。錢小姐心上本來想要到南京去告狀,便上了船,直到南京,在城裏一家客棧裏頭住下。正要自己坐着轎子到制臺衙門去擊鼓,忽然迴心一想,如今的打官司有句俗話,叫做“八字公門蕩蕩開,有理無錢莫進來”。在地方官衙門裏頭尚且如此,何況制臺衙門!自己身邊又沒有錢,這個官司那裏打得贏?更兼世上的人情自然是官官相護,那一個來肯幫着我一個民婦和我出力?與其拋頭露面、忍氣吞聲的受了許多委屈,依然還是扳他不倒,又何必多此一舉呢!這一來有分教:花殘月缺,三年嫠婦之哀;烈魄貞魂,一夜西風之恨!
不知以後如何,請待後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