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馬山甫忍着滿肚子的氣惱,跑到輪船公司來找王安閣。
原來這個輪船公司開設在老閘橋左首,專走蘇、杭、常、鎮一帶的內河小輪。馬山甫也是個有股份的東家。王安閣就是輪船公司的經理,也是馬山甫薦進去的。馬山甫平日之間和王安閣狠是要好,兩個人無話不談。這一番馬山甫受了陸韻仙的一場怠慢,心上氣忿不過,沒奈何想要來和王安閣商量。
當下見了王安閣的面,馬山甫便把這件事情自頭至尾和王安閣說了一遍,要請王安閣和他想一個報復的法兒。王安閣想了一想,一時間也想不出什麼主意來,便道:“今天時候已經不早,你也不必再去住在他那裏,就在這裏住了一夜罷。明天我們兩個同到他那裏去問他,看他怎樣的說法。”馬山甫聽了,只得點頭答應,就在公司裏頭將將就就的住了一夜。
馬山甫住在陸韻仙院中是熱鬧慣的,這一夜鴛鴦瓦冷,翡翠衾寒;淒涼雲雨之臺,辜負高唐之夢。翻來覆去的睡在牀上,對着一盞孤燈想起千般心事,再也睡不着。一直醒到五更雞唱,方纔略略的睡着了一回。等到醒來,已經十點多鐘。王安閣陪着他吃了點心。依着馬山甫的意思,這個時候就要同着王安閣到陸韻仙那裏去問他。倒是王安閣攔住他道:“你也是個老白相了,難道還不知道堂子裏頭的情形?這個時候,那些倌人正在那裏做他的好夢,那裏就會起來?不如等回兒,在這裏吃過了飯去罷,何必這般性急。”馬山甫聽了覺得不差,只得依着他的話兒等會再去。王安閣見馬山甫沒精打采的,神氣十分索漠,便勸了他一番。馬山甫雖然口裏頭胡亂在那裏答應着他,卻又是咳聲嘆氣的,沒有一些笑容。開上飯來,馬山甫也只吃了幾口便不吃了。忙忙的洗過了臉,便催着王安閣一同到清和坊來。到了陸韻仙院中,走到樓上還是靜悄悄的,陸韻仙還沒有起來。馬山甫不管三七二十一,同着王安閣就要闖進房去。早有一個孃姨搶步過來攔住馬山甫,低低的笑道:“馬大少,對勿住,格面房間裏坐罷。”馬山甫聽了,知道那間房裏有了客人,心上更加不快。只得回過身來,在對面一間房間坐下。那孃姨也連忙跟了過來。馬山甫對着他冷笑道:“你們這裏的空房間也多得狠,爲什麼你們先生定要把住夜客人留在我住的這一個房間裏頭,這是個什麼意思?還是有意要和我過不去呢,還是怎麼樣?”那孃姨聽了呆了一呆,便笑道:“馬大少,勿要動氣。倪先生一徑搭耐蠻要好,洛裏會有心搭耐過勿去?昨日仔格個客人,吃醉仔酒,坐勒浪格間房間裏,一動才勿肯動,倪也只好讓俚去歇。”
馬山甫聽了,想了一想又道:“既然如此,你們先生爲什麼不叫他到別個房間裏去吃酒,一定要佔我的房間呢?”那孃姨又分辯道:“勿瞞耐馬大少說,格幾間房間纔是幾個客人老早就定好來浪格。”馬山甫不等說畢,又道:“就算竟是如此,也要等客人來了再說讓的話兒,爲什麼又要預先叫我讓呢?況且到了後來,我要叫你們先生出來問他一句話兒,你們先生又爲什麼不肯出來呢?”那孃姨一時支吾不過來,只得吞吞吐吐的道:“格號事體,倪也勿曉得倪先生心浪到底那哼格道理。
晏歇點等先生自家來搭耐說末哉!”馬山甫聽了便不開口。
王安閣插口問道:“你們先生起來沒有?”那孃姨道:“起來格哉,勒浪有點事體。對勿住,馬大少,請坐歇。”王安閣又道:“看這個光景,是昨天晚上有了住夜客人,所以到了這個時候還陪着客人沒有起來?”那孃姨聽了笑了一笑,也不說什麼。
兩個人等了一回,聽得對面房間裏頭有男子咳嗽的聲音。
接着又聽得陸韻仙的笑聲“支支格格”的,也不知他和那男子說些什麼,卻只不見他走過來。只氣得個馬山甫心頭出火,鼻孔生煙,恨不得跳過去一把把陸韻仙抓了過來。又等了好一回,方纔見陸韻仙慢慢的走過來,鬟髻惺忪,衣裳不整,紅添頰上,春透眉梢。見了馬山甫,淡淡的叫了一聲,又向王安閣把朱脣微微的動了一動,便一屁股回身坐下。馬山甫一股盛氣的問道:“你昨天吃酒客人倒多得狠,統通都來了沒有?”陸韻仙不慌不忙的答道:“自然來格啘,阿有啥勿來格道理。勿來末,也勿要搭耐商量房間哉啘。”
馬山甫起先的意思,原只要陸韻仙自家認個不是,一天的雲霧就也都消散了。如今聽了陸韻仙的口氣說得甚是輕鬆,好像沒有這件事情的一般,不由得心上又添上了幾分煩惱,便冷笑道:“昨天我走的時候,明明看見幾個房間裏頭都是空的,這是個什麼緣故?”陸韻仙慢慢的說道:“纔是客人先付仔洋鈿定好來浪格。倪堂子裏向規矩,客人吃酒付仔現洋鈿末,賽過就是定房間,隨便啥人總歸要讓還俚格。”馬山甫道:“這也罷了,爲什麼吃酒的客人還沒有來,就先要佔我的房間,難道別個房間不好吃酒的麼?”陸韻仙聽了頓了一頓,說不出來。
馬山甫又道:“這些事情也還罷了,總都不必去管他。但是昨天晚上我要請你出來,和你講句說話,我竟不肯賞我的光。
這個道理,今天倒要請你講給我聽聽。”陸韻仙聽了眉頭一皺,口中說道:“喔唷,耐格閒話倒來得希奇篤啘!阿是耐今朝有心要來扳倪格差頭?昨日仔耐叫倪格辰光,倪剛剛來浪應酬客人,嘸撥工夫呀!勿是實梗末,阿有啥勿來格!”
王安閣在旁聽了半日,一言不發,聽到這個地方實在忍不住,插進去說道:“你這個話兒倒也不錯。吃了堂子飯,姓張的跑進來也是客人,姓李的跑進來也是客人,大家都是一樣的客人。應酬了這一個,也要應酬那一個。最不好的是應酬一個,得罪一個。做了個倌人,連個客人都不會騙,這樣的人,也就是個飯桶了!”
陸韻仙聽得這幾句話兒有些棱角,知道是有心罵他,便回過頭來打量了王安閣一眼,對他笑道:“格位大少尊姓?’王安閣道:“我姓王,去年不是馬大少常常在你這裏請我吃酒的,怎麼你又不認得我起來?”陸韻仙笑道:“對勿住,王大少,勿要動氣。倪有啥閒話勿到家格場化,請耐王大少爺包荒點。
勿瞞耐王大少說,倪格碗把勢飯格末叫難吃!王大少,耐想囁,客人篤跑到倪堂子裏向來,大家纔是一門心思。看見倪搭再有第二個客人,心浪總歸勿舒徐格。倪應酬格面格客人,歸面格客人咦來浪勿高興;應酬仔歸面格客人,格面格客人咦來浪說閒話,叫倪應酬啥人格好呢?王大少,耐想想看:耐做仔倪,那哼一格弄法?王大少,耐勿是把勢出身,洛裏曉得倪堂子裏向格苦!”這幾句話兒,把王安閣頂得閉口無言,心中暗想:這個東西真是混帳,平空的取笑起我來!卻又不好和他認真,只得冷笑了一聲,一言不發。
馬山甫見陸韻仙說得十分乾淨,竟絲毫不肯認錯,只得氣憤憤的說道:“不用說了,說來說去總是你的理長。總而言之,別人在你這裏走動,你就當他是個客人。我姓馬的在你這裏走動,你就當我不是個客人!我姓馬的是不出錢的,白叨你們的光!”馬山甫說到這裏,正還要說下去,陸韻仙怫然變色,立起身來對着馬山甫搖一搖手道:“馬大少,耐格號閒話才勿要來搭倪說,客人篤到倪堂子裏向來白相末,生來要出銅鈿格。
耐看見啥人勿出銅鈿格呀?尋仔開心,再要勿出銅鈿,上海灘浪也嘸撥格號規矩啘!倪吃仔格碗把勢飯,跑進來格纔是客人,倪阿好趕俚出去?耐馬大少肯照應倪,倪野是實梗樣式;勿肯照應倪,倪野是實梗樣式。獨有耐末,總歸是實梗枝枝節節,阿要鴨屎臭。”
馬山甫平空被他搶白了一場,由不得心中大怒,雙眉倒豎,面泛濃霜,一時間卻又說不出什麼來,只得大聲說道:“好得狠,好得狠!你說出這樣的話來,就算是你的應酬客人。其實你不願意,只顧爽爽快快的講就是了,何必做出這個樣兒!去年十二月裏頭和我講的話兒,也不知是那個混帳東西的口中講出來的。我只算自己糊塗,上了你的當就是了!”
陸韻仙的意思,本來原是有心激怒馬山甫,好叫他從此不來。如今見了馬山甫這般生氣,正中下懷,不慌不忙的在那裏看着他冷冷的笑。聽了馬山甫說出這幾句說話來,剛剛梟了他的痛瘡,不由得面上一紅,兩朵嗔霞從腮頰邊直泛過來。略略的頓了一頓,也大聲說道:“倪吃仔格碗把勢飯,來格纔是客人,嘸撥啥格願意勿願意。倪也蠻明白來浪,耐來浪倪搭做做勿高興哉;勿知看中仔格啥人,要想跳槽過去,實梗洛碰碰扳倪格差頭。格末老實搭耐說仔,上海灘浪像耐實梗格客人,蠻多來浪,嘸啥希奇。耐高興多照應照應,勿高興少照應照應,倪也勿見得來拉牢仔耐!客人有仔銅鈿,勿怕做勿着倌人;倌人掛仔牌子,勿怕做勿着客人。耐心浪勿高興末,隨便耐去耶哼末哉!耐說上仔倪格當,倪倒問聲耐:耐到底上仔倪啥格當哉?阿是倪騙仔耐格銅鈿呢,還是騙仔耐格人?就算耐真格上仔倪格當末,也是耐自家情願上當格,勿關得別人啥事。”正是:妙粲蓮花之舌,氣煞瘟生;橫遭白眼之譏,傷心冤桶。
不知馬山甫說些什麼,請看下文便知分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