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見陸蘭芬向他一笑,便也笑道:“你騙客人的功夫果然不錯!偏偏兩個姓方的都被你騙得死心塌地,吃了你的空心湯糰。怪不得你說常州來的客人都是一班土地碼子,這班人卻也實在瘟得利害,竟是一些不懂的東西。若要換了我做你的客人,就要對你不起。”蘭芬聽了,嗤的笑了一聲,把秋谷背上打了一下道:“難阿好謝謝耐,勿要去多說多話。倪一徑待耐勿曾錯歇,就算仔耐是老白相,也勿犯着替倪做個格冤家啘。倪做仔生意,生來才靠兩個客人,像俚篤格檔碼子,敲仔俚格竹槓,俚篤也勿曉得啘。”秋谷倒被他說得無言可答,略坐了一會便回棧去了。蘭芬這邊按下不提。
只說章秋谷走出陸蘭芬家,覺得無事可做,信步掠去,意思要到新馬路辛公館去看看修甫,先到西安坊龍蟾珠家,去問辛老爺可在院中。剛剛湊巧,辛修甫竟在裏面,卻是方纔走到,坐未多時。秋谷大喜,款步登樓,與修甫相見坐下。龍蟾珠也走過來應酬兩句,穿着一身湖色洋紗衫褲,內襯妃色緊身,梳一個懶妝髻,髮光可鑑,蘭氣襲人,簪着幾朵珠蘭,不施脂粉,不衫不履的樣兒,打扮得甚是雅素。秋谷見了,喝一聲:“好!直頭出色。”龍蟾珠微笑說道:“倪是勿好格,就不過爲仔天熱,衣裳着得清爽點,有啥格好嗄?”
秋谷卻不理會他說的什麼,轉向辛修甫說話,又把昨天方子衡接着電報的一段故事,以及他自己今天責備的話兒,一一的向修甫說個明白。修甫又笑又嘆道:“這方子衡被你罵了一場,居然還曉得自家慚愧,究竟還算是個好人。陸蘭芬這番舉動,大約又要借他淴一個裕但是我真不懂,如今世上那裏來這許多癡子,情情願願的供給他們,難道這班人都是沒有心肺的麼?”大家笑了一會,秋穀道:“這些花柳場中逢場作戲的地方,自然免不得花費。但是另有一層道理,也不必一味奢華,凡是面子上的銀錢,這是自家的場面,不妨多出些兒;若是塞狗洞的地方,你就是花了一萬八千,好像丟在水裏一般,響聲也沒有一點,這樣的銀錢卻萬不可出,非但鬧不出名氣,而且還被他們當作瘟生。總而言之,場面上的銀錢不能不出,塞狗洞的花費盡可無須。這卻要做客人的自家斟酌,只要看準了嫖界的方針,便不至誤落倌人的圈套。若要一毛不拔,和他們斤斤的計較錙銖,那就還是不嫖的爲是,免得鬧出笑話來。”修甫聽了,點頭歎服。龍蟾珠也在旁邊聽着,默然不語,若有所思。忽然目不轉睛的注視秋谷,兩邊頰上漸漸紅暈起來。秋谷一眼瞧見,微笑一笑,倒反背過臉去。
修甫便問秋谷:“今晚沒有應酬,我們到一品香去可好麼?”秋谷點頭道好。便邀蟾珠同去,蟾珠也答應了。秋穀道:“我們兩人先去,你隨後坐了轎子就來。”蟾珠點頭。章秋谷便和辛修甫出門先走。出了西安坊口,路上的馬車、東洋車連絡不斷,那車聲就如雷響一般,隆隆不絕。二人慢慢的沿着馬路走到一品香,上了扶梯。因龍蟾珠尚未到來,恐怕他找尋不着,便就在扶梯旁邊第五號房內坐下。侍者送上茶來,問可要請客。秋谷想本來人數太少,便取客票,寫到迎春坊金小寶家去請貢春樹,連小寶也請在裏頭,又寫了龍蟾珠、陳文仙的兩張客票,便叫細崽去發。那侍者剛剛出去,已另有一個人引着龍蟾珠進來,便叫回先前的細崽,把西安坊的一張抽去,一面便先點起菜來。秋谷點的是鮑魚湯、鐵牌雞、炸蝦球、牛奶凍四樣,又點了一客櫻桃梨。修甫也和秋谷一般,只換了一個雞絨湯,添了一樣鹹牛舌。秋谷又叫蟾珠點菜,蟾珠只要了鮑魚湯和櫻桃梨兩樣,都是吃不飽的東西。秋谷不由分說,替他添了一樣禾花雀,又叫侍者先開兩瓶冰凍荷蘭水上來,並拿了兩瓶皮酒和兩杯克力沙,一齊放在桌上。
秋谷先舉起一杯荷蘭水來一口氣吃個乾淨,覺得一股冷氣直透心脾,其涼震齒。龍蟾珠在旁調笑他道:“二少,耐當心點格好,晏歇點吃勿消格囁。”秋谷一笑,又取過一杯來向龍蟾珠說道:“你不要尋我的開心,且先顧着你自家再說。若是你昨夜沒有這般如此,你就做個好漢,把這一杯冰水吃下腹中,不要推三阻四,我便佩服你是個好的。”蟾珠紅着臉道:“啥格實梗?實梗倪是勿曉得格,耐倒泌撥倪聽聽看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你一定要我演說出來,我卻沒有這般福氣。”用手把辛修甫一指道:“只好你們兩個試法試法,看是如何?”說得蟾珠臉上更加紅了,啐了秋谷一口,別轉了頭,忍不住笑道:“二少爺,倪一徑搭耐規規矩矩,今朝啥高興得來,單單來浪尋倪格開心,阿作興實梗格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昨天晚上若是乾乾淨淨的,我說我的話兒不干你事,爲什麼要你這般着急?一定你有了虛心的毛病,我的說話剛剛梟着了你的痛瘡,所以着急得這個樣子。”一句話把龍蟾珠說得當真發起急來,把面孔脹得通紅,十分靦腆,口中咕嚕道:“好好裏一句閒話,撥耐說得來加二無撥仔淘成哉。真真歪嘴吹嗽叭——一股邪氣。耐說格閒話倪一塌刮仔勿懂,隨便耐去說啥末哉。”
秋谷見他急得面紅頭赤,更加狂笑起來。忽見貢春樹攜了金小寶同走進來,春樹開口笑道:“你們爲的什麼事情這般好笑,可好分些給我笑笑麼?”修甫也笑着把方纔章秋谷和蟾珠鬥口的話說了一遍,春樹、小寶齊笑起來。正在笑得熱鬧,陳文仙也走了進來,笑道:“俉篤啥格事體來浪好笑,倒鬧忙篤啘。”秋谷便叫他們坐下。貢春樹也點了五樣菜,又和小寶、文仙點了幾樣,都是大同小異的,差不多。把菜單交與侍者,一面先喝起酒來。
這三人都是年少風流、倜儻自喜的人物,芝蘭結契,金石同心,高見古人,俯視流輩,自然談得十分契合,水乳交融。
更兼各人帶了相好坐在一起,一個個明眸皓齒,粉頸纖腰,媚態旁生,妍容側聚,更是心上快然,毫無拘束。
正在豪飲雄談之際,忽聽見一個絕清脆的喉音,嚦嚦鶯聲在門外問道:“啥人叫格嗄?阿是該搭介?”秋谷等方在詫異,已見一個倌人扶着一個大姐,約有十七八歲光景,輕移蓮步走進門來。秋谷舉目看時,只見他腰肢纖小,態度安詳,面如春曉之花,眉畫初三之月,明眸善睞,一顧傾城,暖玉凌波,雙彎貼地,雲光外露,秀氣內含,渾身上下竟有一道寶光射將過來,不由得心迷目眩。那倌人走進來見一個也不認得,知道認錯了房間,回頭一笑便欲退出。秋谷見陳文仙朝他點了點頭,想是向來認得。又聽見那倌人問道:“該搭阿是六號嗄?”文仙道:“該搭是五號,六號來浪隔壁。”那倌人便迴轉身來,又向着衆人一笑,方纔走了出去。
秋谷看他走出房門,連背影都不看見了,方回過頭來說道:“不意風塵中竟有這般人物,我們爲什麼竟沒有看見過他?”便問陳文仙道:“他和你說話,想是你認得他麼?”文仙掩着嘴格格的笑道:“阿是耐看中仔俚哉,等倪來替耐做媒人阿好?勿要連耐格眼睛帶仔隔壁房間裏去。”說得大家都笑起來。
秋谷問叫什麼名字?文仙道:“俚叫王佩蘭,就勒浪兆貴裏,本底仔倪也勿認得俚,有轉把檯面浪碰着仔,難末認得起格,頭俚搭倪講講說說,倒蠻要好。俚自家說一徑來浪蘇州倉橋濱做生意,爲仔蘇州生意勿好,難末到上海來,故歇到仔勿多兩節,還是該節調到仔倪兆貴裏來。耐看看俚阿中意嗄?”秋谷聽了笑而不答,便取過客票寫了一張請吃大菜的票頭,叫侍者送到隔壁房間請王佩蘭。
不多時,王佩蘭竟是姍姍其來,笑道:“洛裏一位大少姓章?”秋谷尚未回答,文仙朝着王佩蘭將秋谷指了一指,又將秋谷身旁一把椅子拖開,王佩蘭會意,便走向秋谷身旁坐下,含笑不言。秋谷卻打着蘇州白,向着王佩蘭笑道:“阿唷!先生時髦得來,跑進來賽過一隻電氣燈。”王佩蘭也笑道:“阿唷,章大少客氣得勢!倪是勿好格呀,陸裏說得着時髦倌人?
章大少來浪尋倪格開心哉!”秋谷連說勿要客氣,口中在那裏隨口應酬,眼內卻仔仔細細的把他自頭至足看個盡情,果然是比玉生香,如花有韻,丰姿婀娜,骨格輕盈,心上十分歡喜。
回頭再看陳文仙時,珠光照彩,豔影驚鴻,太真出浴之妝,西子捧心之態,和王佩蘭比較起來,卻也不相上下。但細細評論兩人的豐格,又覺得各不相同:陳文仙是一身的愛好天然,清華都麗;王佩蘭是一派的妖嬈蕩逸,意氣飛揚。看起來還是陳文仙較勝一籌,絕不是王佩蘭那一種專取輕佻的模樣。章秋谷在這邊細看佩蘭,王佩蘭也在那邊細看秋谷,見他丰神跌宕,氣宇端凝,眉目之間別有一種英爽之氣,回眸顧盼,豐彩動人,潘安仁逸世之姿,衛叔寶羊車之度,就是旁座的兩個客人也覺得氣概非常,儀容出衆。王佩蘭看了多時,滿心歡喜。秋谷叫他點菜,佩蘭推道:“倪剛剛吃過夜飯,吃勿落來裏,章大少請慢慢交用末哉。”秋谷見他不吃,也不相強,只尋些話說來引動他,又問他兒時到的上海,生意可好,王佩蘭見秋谷問得殷勤,也不覺親熱起來,一一回答,也回秋谷幾句,竟密密的談起來。陳文仙見了免不得有些醋意,但是不好意思放在面上,只神色之間默然不悅。
秋谷和王佩蘭談得正是投機,那裏去理會到陳文仙身上?
倒是辛修甫尋些話與文仙兜搭兜搭,文仙也只得含笑應酬。貢春樹忽問秋穀道:“我有一個手卷要你做一篇序文,隨便什麼體格,四六駢體不拘,就是散體也好,你可有工夫麼?”秋谷皺眉頭道:“我於文字一道,荒疏已久,你偏要和我歪纏,放着辛修翁這樣有名的一個古文大家不去請教,可不是有心要我獻醜麼?”春樹道:“就是辛修翁我也放他不過,明日我把手卷取來你看,筆意狠是工緻,就請你們二位賜題。”辛修甫謙讓了幾句。秋谷問春樹是什麼手卷?春樹道:“就是蘇州那一個的小照,我新近託人鉤了下來,另外補些花木,我自己的小照也一同畫在上邊。”
秋谷聽了,方纔想起春樹初到上海時託他的一番說話,便道:“你一定要我和你做篇序文,也未始不可。但我平日的性情,向來不肯題詩跋畫,學那班斗方名士的行爲,或者我替你做一篇四六,仿着《玉臺新詠》的體裁,直敘你們的事蹟不好麼?”春樹道:“你肯做篇四六,是再好沒有的了。我多時沒有請教你的駢文,覺得數日不見珠玉,頓令胸中鄙念復生。別人的四六駢文未嘗不清華綺麗,但是看起來好像總沒有你的來得熨貼,雖然外面看去平淡無奇,卻是格律謹嚴,一字不能移動,也不知是個什麼緣故。或者我的見解與近時的名士不同,所以看了他們的文字,終覺得格格不入。何以我看了古人的文字,那見解又和別人差不多呢?這我就想不明白了。”說得章秋谷狂笑起來道:“這是他們的文情古奧,你看了,一時間解說不來,你要將來中了進士,點了詞林,就懂得他們的文字了。”修甫和春樹都不覺好笑。
金小寶等一班倌人在旁聽着,一些不懂,見他們大家好笑,認是說笑他們,小寶把一張櫻桃小口撅得高高的,口中說道:“唔篤來浪說啥?阿是笑倪?倪勿來格?”說得三人重新又笑起來。這一笑不知不覺的菜已陸續完了,侍者呈上一篇帳來,夾着一張鑑字紙。秋谷看帳時,只得五元幾角,甚是便宜,當下照着數目簽好了字,大家起身。
秋谷又向王佩蘭說了幾句套話,佩蘭乘機要約秋谷去院中小坐,秋谷應允,說少刻就來,佩蘭便先走了。這裏辛修甫同着貢春樹先下樓來,見門前有一堆人在那裏嚷鬧。聽不出是什麼事情。兩人連忙走到門口看時,見門外停着一部極精緻三灣頭的包車,漆得十分光亮,點着一對藥水車燈,閃閃爍爍的耀得人眼都睜不開來,車上外國紗繡花圍墊一色簇新,那軸上車沿包的都是銀鏨起花的什件。正是:忽遇玉臺之選,名士傾心;驚逢狐兔之成,小人得志。
欲知後事如何,但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