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林黛玉嫁了邱八之後,邱八看承黛玉甚是殷勤,又恐黛玉坐在家中氣悶,天天同着黛玉坐了馬車到張園去兜個圈子。
上燈之後,便同到一品香去吃頓番菜,有時吃過大菜再到丹桂茶園去看看夜戲,以爲常事。黛玉倒也並不寂寞,所以嫁了邱八將近半月有餘,倒還沒有尋事生非、藉端吵鬧。
光陰迅速,已經一月有餘。邱八因在上海耽擱久了,便和黛玉商議,要退了房子同他回到湖州。黛玉心上雖然不願,卻也無可如何,只好暫時答應一同回去,到了湖州之後再行計較脫身的法兒。邱八便僱了一號大船,把公館中一切新買的器具一齊裝載上船。黛玉也帶了一個孃姨、兩個大姐,收拾登舟。
邱八到輪船局中,單僱了一號輪船拖帶,不消一日,早到了湖州。大船直頂到邱八門口的水碼頭停下,早有許多當差的一鬨上船,先見了主人,再叩見了這位新姨太太,便亂烘烘把行李搬上岸去。邱八向黛玉道:“你既然到此,卻不比住在上海的時候,上岸之後見了我們內人,先要你委屈一遭,朝他行個全禮,好在他平素爲人甚是賢惠,待你一定不差,你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退讓一分,盡他一個面子,我終不肯叫你吃虧。你可肯聽我一句說話麼?”黛玉聽了面上登時變色,半晌不應。
邱八見他不肯,又說了無數安慰解勸的說話。黛玉無奈,只得勉強應承。
進門之後,見了那位八少奶奶,忍氣吞聲行了一個全禮。
少奶奶果然甚是和氣,見林黛玉朝他叩下頭去,滿面堆下笑來,一把拉住,連說不要客氣。黛玉已叩完了頭起來,連忙叫他坐下,說了幾句閒話,又叫人替他趕緊收拾房間。一會兒房間已經鋪設齊整,少奶奶便攜了黛玉的手一同過來。黛玉見房屋高大,鋪設鮮明,比上海的房間收拾得更加富麗,略略覺得安心。
少奶奶送了黛玉進房,又向他道:“你要什麼,只管向我去齲我家事煩雜,恐怕有料理不到的地方。”當夜又送了一席菜擺在黛玉房內,算是替他暖房,請了邱八進來一同坐下。是夜,邱八依舊住在黛玉房中。
到了明日,衆家親友曉得邱八回家,又新在上海娶了一個妓女,大家陸續登堂,紛紛道喜。只爲邱八是城中首富,沒有一人不趨奉他,把邱八倒忙了好幾天。接着就是本城紳士,大家請酒,忙得打發不開。有時通宵在外,竟不回家;有時在家中書房安歇,還要料理家事,清算田租,盤查各處的帳目。因邱八出門已久,那帳目就堆積了一大堆,忙得個發昏,那裏有返歸內室的工夫?不要說是林黛玉房內絕腳不來,就是正室夫人也難得和他一面。別人也還罷了,這林黛玉是個有名蕩婦,熬得清水直流。依着黛玉的本心,原只要藉着邱八淴一個浴,替他還清債務,好等他脫然無累的重落風塵,並不是真心要嫁。
現在邱八已經落了他的圈套,花了二萬多銀子把他娶到家中,總算是達其目的,如願以償的了。黛玉到了此際也沒有別的心腸,只是輾轉思量要想一個脫身之計。但是邱八是個有名富戶,家中僕婢如雲,而且規矩極其嚴肅,黛玉平日之間不要說想脫身逃走,就是等閒要走出中門一步,也是艱難,倒弄得進退兩難,展變不得。黛玉方纔懊悔起來,左思右想沒有法兒,只得慢慢的打雞罵狗,借事生端,漸漸的露出不安於室的樣子來。
幸虧邱八的正室夫人甚是賢惠,不去與他計較,黛玉無從費氣,無可奈何。
不覺又過了幾天,邱八把兩月中欠積的事情料理清楚,應酬也漸漸的少了,曉得黛玉已經久曠,便先到黛玉房中住了一夜,覺得黛玉待他冷冷的不甚應接,那神氣之間也是十分蕭索,默默無言。邱八大爲詫異,便留意看他舉動,卻又不好意思問他。
到了午後,黛玉便向邱八道:“倪到仔間搭一格多月,人也幾乎悶煞快,再要實梗樣式下去,是實頭要生病哉。倪明朝要到上海去住格兩日,讓倪去坐坐馬車,吃吃大菜,等倪散散心看,勿然是坐勒屋裏向,倪頭腦子也漲格哉。耐阿肯同倪去?”邱八聽黛玉說得容易,倒好笑起來,便回報他道:“你從前住在上海是在堂子裏頭,況且又是自家身體,天天可以出門。
現在你既已嫁人,便是良家婦女,理應守着規矩,輕易不可出門。就算現在你要到上海,我同你一同前去,也比不得當初你做着倌人,可以隨心任意到處招遙我先時原曾和你說過,恐怕你做過倌人,受不得人家的拘束。現在我娶你到家不到兩月,你果然已經不慣起來,可不被我料着了麼?”黛玉聽了,面紅眉豎,不發一言,停了半晌方纔冷笑道:“倪住勒浪上海格辰光,看見幾化人家格太太。小姐,日日勒浪坐馬車遊張園,做仔人家人,勿相信大門纔出勿得格哉。倪又勿到上海去軋啥格姘頭,啥格希奇勿煞格事體,阿要像煞有價事?”說着,又冷笑了一聲。
邱八聽黛玉出言生硬,忽然同他頂撞起來,從前那一付溫柔婉轉的神情不知消到那裏去了,頓時換出一付鐵錚錚的面色來,心中已有了七八分怒意。還只道黛玉是無心頂撞,勉強按住了怒氣,又向他說道:“你坐在家裏沒有什麼事情,氣悶起來,原也怪你不得。只要你除了上海去的念頭,憑你要想着法兒如何消遣,我總依你的話就是了。”黛玉聽邱八的口風始終不肯放鬆,心中甚是着急,又見邱八並不翻腔,話風倒反有些遷就,越發膽大起來,把邱八也只當作尋常公子哥兒,易於打發,便又向邱八道:“倪上海是定規要去格,耐勿要勒浪扭結固結,耐勿肯同倪去末,倪自家一干仔去末哉。”邱八聽了,再捺不住,那心上的火直冒到頂門上來,也冷笑道:“你說得好輕鬆說話!從來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;你既然嫁我,便要聽我的指揮。你還當在上海做着倌人,憑着你的性兒胡鬧,無人管束麼?老實對你說聲,我邱八不是個省事的人物,叫你自家見亮早早收篷;如若再要不知進退,隨口胡言,那時間莫怪我反面無情,不留你的地步。”
黛玉見邱八反了麪皮,心上一毫不怕,卻自己心中想道:若不與他這一個決裂,那裏撒手得開?這樣蠍蠍螫螫的將就下來,何時得個了局?不如藉着他翻臉的題目,索性和他大鬧一場,且看他怎生應付,再作道理。想定主意,便也翻轉面來,粉面通紅,蛾眉倒豎,大聲說道:“耐勿要纏錯仔人!倪嫁末總算嫁撥仔耐,勿見得有啥格賣身文書。耐要管牢仔倪,叫倪一直勿要出去,今生今世耐做勿到格哉。老實搭耐說,倪上海末定規要去格,明朝倪一干仔動身,看耐阿有本事拉牢仔倪,隨便耐去那哼,倪總勿見得怕仔耐格。”
邱八起初還認林黛玉真是看中了他的人物,一心一意的嫁他,並沒有要他寫什麼婚書賣契。現在聽了黛玉這一番說話,方纔曉得黛玉是借他淴,騙得他的銀錢到手,登時掉過頭來,拿定邱八沒有婚書,又沒有借據,就是告到當官,那邱八也只好眼睜睜的看着他重落風塵,說不出一個”不”字,也算得詭計陰謀毒如蛇蠍了。當下邱八聽他說出這一番說話來,明知自己當初大意,沒有婚書,拿不住他的把柄,這一氣氣得非同小可,頓口無言,一時呆在椅子上竟說不出什麼說話。呆了半晌方纔回過這一口氣來,定一定神,跳起身來指着林黛玉的面孔,罵道:“我把你這良心喪盡的混帳東西!你把我當作瘟生,這是你的運氣來了。你當初沒有進我的門也還罷了,現在你既然進了我的大門,憑你如何,你休想移挪一步!你把我也當作那班曲辮子的客人,就如木偶一般,憑着你顛來倒去的鬧玩意兒麼?你口口聲聲想到上海,那裏有什麼事情?無非想到了上海,捉個空兒逃走出去,過了一年半載,等得我這裏事情冷了,你卻依然做起生意來。我勸你休要打錯了念頭,你既然嫁我,便是我的人,我不許你出去,看你有什麼本事飛上了天!”
黛玉聽了愈加着惱,也立起身來道:“耐勿許倪出去末,倪定規要去,看耐有本事那哼!開口閉口總說倪故歇嫁仔耐哉,倪嫁耐阿有啥格憑據?耐倒拿倪格婚書出來大家看看。老實搭耐說仔罷,嫁人嘸撥婚書是勿好算數格。耐格一轉末總算上仔倪格當哉,下轉叫耐學學倪格乖,勿要再上仔別人家格當去,阿曉得?”一面說着,一面帶着同來的孃姨往外就走,口中說道:“倪要少陪耐哉,倪格衣裳首飾,一塌刮子送撥仔耐阿好?倪也勿要哉。”
邱八被黛玉說得七竅生煙,三廠暴躁,回過念頭一想:“當初果然上了他的惡當,不曾要得一張婚書,現在就是和他打到官司,兩下都沒有憑據,他只要絕口不招,也和他爭執不得。
花了二萬開外的銀子也還罷了,但是自己向來自負是個花柳慣家,從不曾着了別人的圈套花這冤枉的銀錢;現在受了林黛玉這樣的一個騙局,還仍舊被他走到上海,再落平康,非但壞了向來的名氣,將來到了上海,怎樣有臉見人?”心中正在萬分懊悔,又見黛玉搖搖擺擺的一直往外就走,更是烈火飛騰,猛然間把心一橫,想道:“他這樣的奸刁十惡,難道我就看他走了不成?無論如何,拼着再花掉一注銀錢,也沒有什麼不了的事。”主意已定,連忙追上前去。
黛玉剛剛跨出中堂,被邱八趕到後邊,把黛玉的衣服一把揪住,用盡平生之力向內一拖,把個林黛玉拖得幾乎跌倒。邱八拖住了黛玉,不等黛玉開口,一片聲叫:“來人!”就有四五個家人聽見,答應一聲齊趕進來。見主人與黛玉這個樣兒,都嚇得不敢開口,垂手立在一旁。邱八氣呼呼的指着黛玉道:“你們快把他捆起來!”衆家人聽了,你看着我,我看着你,面面相覷,一個也不敢動手。黛玉聽得邱八要叫人捆他,趁勢撒起潑來,望着邱八一頭撞去,把邱八撞了一個躘。黛玉便滾倒在地,把頭髮技在背後,就像活鬼一般,反大哭起來。急得邱八朝着家人頓足,罵道:“你們這一班無用的奴才,怎麼我叫你們捆他,你們大家不肯動手?明天你們替我一起兒滾蛋,我用不着你們這起混帳東西!”衆家人立在旁邊本來不敢動手,聽得主人這般發急,沒奈何上來幾個,走到黛玉身旁正要動手,誰知林黛玉老奸巨滑,看見邱八認真翻起面來,不是頭路,此刻自家身體還在別人手內,眼前不免吃虧,見衆家人一擁上前,明知不好,連忙住了哭,在地上扒起身來,不等衆人動手,一溜煙望自家房內就走。邱八見他仍舊縮回房內,冷笑一聲,暫時叫住家人不要動手,自己跟着黛玉也走進來。
只見黛玉剛剛走到房內,一直搶至煙榻旁邊,把榻上煙盤內的一個洋鏨白銀煙盒搶在手中,隨手開了盒蓋,把那一盒子裝得滿滿的鴉片煙,望着自己的口內作勢便倒。說時遲,那時快,早被旁邊一個帶來的孃姨從背後伸過一隻手來劈手奪去,口中喊道:“大小姐,耐有啥格閒話末,好好裏搭俚說末哉,年紀輕輕,啥格就要尋死路。”黛玉裝作恨恨的樣兒,向那孃姨道:“倪格號人身活勒世浪無啥趣勢,還是死仔格好,耐勿要來多管囁。”說着假作要奪那孃姨手中的煙盒。孃姨急得看着邱八,口中嚷道:“大小姐要吃生鴉片煙哉呀,唔篤大家來勸勸囁。”黛玉一面在那裏用力的要搶孃姨手中的煙盒,兩人結做一堆;一面卻偷眼看着邱八的面孔,指望他怕他尋死,心中不忍起來過來解勸,便算自己佔了上風。那知道邱八絕不關。
也也不過來相勸,只望着黛玉和孃姨二人不住的冷笑。黛玉見了這般光景,明曉得那邱八已經看破機關,倒反弄得開交不得。
正在左右爲難的時候,恰好那位八少奶奶聽得他們吵鬧,趕了過來。剛剛走進房門,見黛玉這般做作,認以爲真,不免大吃一嚇,連忙趕上前去,把孃姨手中的一隻煙盒接了過來,隨手就向門外一摔,只聽得”噹啷”一聲,一個裝煙的銀盒子不知撩到那裏去了。又把黛玉拖了過來,捺他坐下,口中勸道:“你們偶然鬥口,也是人家常有的事情,有話也須好好的說,爲什麼這樣的認起真來?”黛玉此時正是不得落場,萬分慚愧,巴不得有人相勸,連忙藉此坐下,淚流滿面,默默無言。忽聽得邱八冷笑一聲,指着那位少奶奶道:“你這個人真是十分多事,爲什麼要去勸他,你道他的尋死是當真的麼?”正是:畫中愛寵,淒涼白紵之歌;鏡裏蕭郎,辜負天魔之舞。
欲知邱八究竟肯放黛玉出來與否,請看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