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範彩霞見章秋谷碰和這般碰法,心上大大的不以爲然,口中咕嚕着說道:“倪從來朆看見碰和實梗樣式。”秋谷聽得範彩霞這樣的替他着急,心上也覺得有些好笑,便對他說道:“我的碰和和別人不同,另外有我的法兒,你不信你只走過來好好的看一下子,就知道里頭的道理了。”範彩霞聽了便又走過來,站在秋谷後面細細的看着。
這番秋谷的莊,恰和了一付,又接着連了一付七十二和的筒子一色。接着,辛修甫和了一付,輪着林媛媛的莊。範彩霞在秋谷背後看着他起出牌來,也是平平常常的,不見得怎樣好法。碰了兩轉,上家陶觀察發出一張五索,秋谷不吃,順手去摸一張東風來,打出一張四索。範彩霞看了也不開口,只把秋谷的衣服一拉,秋谷微笑搖頭,一轉過來,秋谷去起出一張三萬,成了三四五萬的一搭,便又打出一張六索。辛修甫見了詫異道:“你與其拆掉四索六索,爲什麼不吃他的五索呢?”秋谷笑道:“照這樣的一付牌,就是和了也不過一個平和,有什麼希罕。”等了一回,辛修甫發出一張南風,秋谷碰了出來,發出一張九索。這個時候,林媛媛早已碰了三張白板放在桌上,一轉過來輪到陶觀察發牌,陶觀察卻順手發出一張東風來。林媛媛見了大喜,撲的把牌攤出,口中說道:“難末咦敲着仔唔篤一記哉。”大家舉目看時,原來是東風和一索對碰和出,是一付索子一色,裏頭還有三張八索,三張七索,又是個對對和。
林媛媛屈指一算道:“對對和要外加一翻,剛剛咦是一付倒勒。”林媛媛正在高興,不提防章秋谷伸過手去,把那一張東風搶了過來。林媛媛嚷道:“作啥呀,拿倪一張東風搶得去。”
秋谷不慌不忙,把自己的牌攤在桌子上,口中說道:“請你們看看,我的牌怎麼樣?”辛修甫和陶觀察大舉眼看時,只見齊齊正正的三張八筒,三張一萬,三張三四五萬,一張東風,還有三張南風已經碰在桌上。修甫見了,詫異道:“你是獨等東風麼?”秋谷不答,只點一點頭,把陶觀察方纔打的那張東風和自己的東風放在一起,只把一個背後的範彩霞喜歡得笑得“吱吱格格”的,一張櫻桃小口再也合不攏來。辛修甫和陶觀察見章秋谷攔了林媛媛的和,心上自然高興。只有林媛媛谷都着一張嘴,十分掃興,瞪了秋谷一眼道:“倪勿來,勿作興實梗格。耐要攔倪格和,爲啥勿早點說呀。”秋谷笑道:“你的手腳十分神速,對面的一張東風,剛剛打出,你已經飛一般的搶了過去,叫我那裏來得及?”林媛媛聽了也覺好笑,便把自己的牌一推,歷歷碌碌的擄起牌來。
秋谷方纔對着範彩霞講道:“何如?這一下子你有些明白了麼?你剛纔看着我不吃二索不碰九萬以爲錯了,你不知碰和這樣東西,雖然是一件遊戲的事情,裏頭也有些兒反敗爲勝的道理。大約上家的牌風狠旺,便不當吃的吃他一下,把上家的牌落到自己手裏頭來,或者下家的牌風狠旺,便當吃的不吃,把下家的牌提到自己手裏頭來。我剛纔看見下家的牌風好得狠,所以故意不碰不吃,有心攬他一下,果然給我一下子攬過來。
你想方纔要是吃了上家的一張五索,自己三六萬等張,這一張東風豈不是給下家拿了去麼?下家要是拿着了東風,早已和出來的了,那裏還等得到這個時候。”章秋谷一面說着,林媛媛和辛修甫、陶觀察都停了手呆呆的聽。範彩霞聽了秋谷的一番說話,不覺連連點頭,想了一想便又問道:“既然耐說勿碰勿吃,爲啥好好裏有仔八萬九萬,要碰對家格七萬呀?”秋穀道:“今天的牌只有他們兩家的好些,所以對面打了一張七萬,我拆掉了自家的八萬九萬,去碰他那張七萬,本來是不應該碰的,如今我碰他一下,或者可以把對面的好牌碰過這一面來,這也是一個反敗爲勝的法子。”
辛修甫和陶觀察聽了秋谷這一番說話,覺得甚是津津有味。
辛修甫便問秋穀道:“據你說來,碰和裏頭也有這許多奧妙,但是除了這幾個法兒,還有什麼別的方法沒有?”秋穀道:“碰和的方法,第一不要讓下家多要自己的牌,看着給他吃一下子沒有什麼要緊,就是和了出來,無非是十和二十和的牌,也算不得什麼。人家往往在這個裏頭不狠留心,隨隨便便的混打,卻不知道雖然人家和一付小小的牌不算什麼,你要是一連給他和了幾付,牌風一順,他的牌就忽然間大好起來,真是拉朽摧枯,勢如破竹,到了那個時候,你就是再要扣他的牌,憑你怎樣也扣不住的了。那班碰和的飯桶,自己輸了錢還要抱怨自己的牌風不好,那裏想得到別人的牌風爲什麼這般好法,就是自己不肯留神鬧出來的。大凡碰和的人,雖然要顧自己手裏頭的牌,卻也要顧着檯面上的牌風怎樣,到了那差不多大家等張的時候,只要留神看着檯面上的牌,已經打出去的是幾張什麼,合着自己手裏的牌算計起來,別人等張是等的什麼牌大約總有幾分拿手。總之,不論自己的牌風好與不好,只要少發生張,不開大炮,一定不至於出什麼亂子的。至於講起自己的發牌來,那是碰和裏頭最要緊的一件事情,在自己牌風不好的時候,自然不好混打;就使自己的牌風狠好,也要自己留神些兒,不好亂髮。一個不小心給人家和了去,憑你自己的牌再大些兒,也不值一個大錢,倒反把牌風弄得大壞起來。如今那些碰和的人都是這個樣兒,倚仗着自己的牌風狠好,便不管三七二一隨手亂打,打到後來總是輸得他一個要死,這幾句話兒雖然沒有許多竅妙,碰和裏頭的方法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辛修甫、陳海秋和範彩霞等聽了,都是心領神會,只有陶觀察聽了有些不以爲然,便道:“據我看起來,碰和一道原不過是我們借他消遣的事兒,何必要這樣的在裏頭講究?況且我們一班人大家聚在一起頑頑,輸贏都不算什麼,用不着這樣認真,你們看我的話可是不是?”秋谷接着說道:“這個話兒自然不差,但是這個‘賭’字的字義,本來就是彼此爭勝的意思。
無論什麼人,你不沾到這個‘賭’字便罷,要是沾到了這個‘賭’字,憑你親戚、朋友、父子、兄弟都沒有一些兒退讓的心腸,一定要自己勝了,人家輸了,心上方纔快活。至於我們的打牌本來算不得賭錢,不過是個消遣的法兒罷了。但是雖然消遣,大家心上未免總有些爭勝的意思,斷沒有一個人上了賭場,只想輸不想贏的道理。不過我們的賭錢與別人不同,沒有那些死想贏錢的期望,贏了固然狠好,就是輸了也沒有什麼希奇。
至於說起我們大家賭起錢來,一定的希望着自己輸錢,那也不過是這麼一句話兒講講罷了。”陶觀察聽了,和辛牙甫都點頭稱是。陳海秋一個人在炕上躺了一回,覺得有些睏倦,便立起身來叫林媛媛讓他坐下,幾個人又碰起來。等到完了八圈,差不多時候已經六七點鐘,叫來的倌人一個個都走了。大家算起帳來,陶觀察一個人大輸,輸了一百三十多塊錢。辛修甫也輸五十塊錢,陳海秋只贏了二十塊錢,章秋谷非但把方纔輸的都撈了回來,還透贏了一百六十幾塊錢。秋谷對着範彩霞道:“何如?你說我打錯了牌,如今你相信不相信?”範彩霞聽了嫣然一笑,也不開口,只對着秋谷微微的朱脣一動。
秋谷一笑,別過頭去對陳海秋說道:“這個時候,差不多就要上燈,我看你就在這裏吃一臺酒罷。”陳海秋聽了點頭答應,便和範彩霞說了,叫他預備一臺菜。範彩霞聽了自然歡喜,連忙叫孃姨下去招呼。不多時,早已擺得齊齊整整,陳海秋又請了兩個招商局裏頭的朋友,大家鬧了一回,這一臺酒差不多直吃到十點鐘的光景,方纔大家回去。範彩霞趁着陳海秋送客的時候,一把拉住了秋谷的手,低低的問道:“耐明朝幾點鐘來?倪有兩句閒話要搭耐說。”秋谷微微笑着,答應他道:“明天我一定同了陳老爺過來就是了。”範彩霞聽了把頭一扭,把一個指頭輕輕的在秋谷頭上點了一點道:“耐格人啥實梗介……”正還要說下去,剛剛陳海秋送了客進來,酒氣沖沖的口中說道:“彩霞到那裏去了,爲什麼不來送送客人?”範彩霞把雙眉一皺,連忙扭過身來答道:“倪勒浪啘,剛剛章二少搭倪說兩聲閒話,夾忙頭裏向客人去哉。”秋谷趁着這個時候對陳海秋說道:“我們回去罷,明天就是我們原班四個人,在這裏再碰一場和可好不好?”陶觀察和辛修甫自然答應,秋谷便別了衆人,自己回新馬路去了。
自從這一天章秋谷在範彩霞那裏碰過了一場和之後,陳海秋天天約着他們三個在範彩霞院中碰和,又天天請客,在範彩霞院中吃酒。秋谷也有時約着他們幾個到樑綠珠、陸麗娟家去碰和吃酒。陸麗娟自從認得了這位章秋谷以來,覺得章秋谷華彩非常,丰儀出衆,好像自己相與的客人裏頭沒有一個趕得上章秋谷的,便十分巴結起來。章秋谷也愛着陸麗娟的性格溫柔,風情旖旎,幾天工夫便有了相好。一個是江南名士,倜儻非常;一個是越國佳人,深情如許。自然的十分恩愛,格外纏綿。在下做書的也不必去提他。
不多時,早到了五月初三,轉瞬之間已經是端午佳節,榴花照眼,暑氣迎人。那班堂子裏頭的孃姨、大姐,一個個都在四馬路上穿梭一般的來往不絕;更有那起擡轎子的烏龜,挑着送禮的東西,滿街上亂走。有些漂帳的客人,到了這個時候都躲得個無影無蹤,累得那班孃姨、大姐尋得一個發昏。章秋谷恰早早的把那些堂子裏頭的酒局帳和那些店帳,都開銷得清清楚楚。到了初三那一天,爲着陸麗娟叫他去吃司菜,便約了辛修甫和陳海秋兩個人同去。到了陸麗娟那裏,只見陸麗娟梳好了頭,正和個大姐在那裏說笑,見秋谷進來,便笑微微的叫一聲“二少”。正是:傾城名士,重翻子夜之歌;暮雨朝雲,又入高唐之夢。
欲知此後如何,且看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