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同着金小寶上了馬車,秋谷把絲繮一帶,從老洋房彈子房那一面大寬轉兜過來,馬車路過老洋房門外,只見老洋房門口站着一個淡妝素服的麗人,頭上打着一條油松大辮,髮光可鑑,膏沐照人。身上一身本色單羅衫褲,胸前簪着一朵紅花;下面的褲管高高吊起,露出一雙尖尖瘦瘦的金蓮,穿着一雙大紅緞繡花弓鞋,真個是一搦凌波不盈三寸。那一身打扮好像是個髦兒戲班裏頭的人。見了章秋谷自己拉繮過去,便嫣然微笑,送了一個眼風。秋谷的馬車飛一般的過去,只覺得兩下的眼睛一錯,眼睛裏頭霍的電光一閃,秋谷的馬車早已過去了三五丈遠的地方。
依着秋谷的心上,要想把馬車再兜轉老洋房門口,細細的認他一認,怎奈那匹馬四蹄飛動,就像星飛電卷的一般,一時勒他不祝更兼那邊的地方不大,馬車一時間轉不過身來。又有一個金小寶同在車上,似乎覺得不好意思,只得由着那匹馬的性兒望前跑去。心上卻十分惆悵,不由得問着金小寶道:“方纔老洋房門口站着的一個女子,好像也是個倌人,你認得這個人不認得?”金小寶聽了微微含笑,對着秋谷搖一搖頭。秋谷不知不覺的說出一句道:“可惜。”小寶含笑問道:“耐可惜啥物事呀?”秋穀道:“方纔那個女子,模樣兒長得狠不錯。
可惜你又不認得他。”金小寶斜着一雙俊眼笑問道:“耐格人阿,真真是蘇州人打話,叫聲化子吃死蟹--只只好。”秋谷聽了不覺也好笑起來。
兩個人一路說着話兒,不知不覺的馬車已經到了惠秀里門口,秋谷扶着金小寶跨下車來。小寶要留秋谷進去坐一回兒,秋谷也無可不可的,跟着小寶進房,坐下談了一回。秋谷要走,小寶不肯放他道:“倪兩家頭難得碰頭,剛剛坐得一歇,啥咦要去哉呀?”
秋谷本來心上是狠愛小寶的,但是秋谷的性情,喜歡這個倌人,卻不是一定要和他落水,不過大家有些意思罷了。如今見了金小寶這樣苦留。便道:“既然如此,我這會兒還要到別處去應酬一下,回來我到西安坊和東尚仁的時候,我們同去何如?”金小寶道:“俚篤咦朆請倪,同仔耐去,算啥樣式呀!”秋穀道:“那怕什麼。你和辛修甫、陳海秋認得也不是一天了,就算個闖席的客人何妨。”金小寶想了一想,方纔應允。
又叮囑秋穀道:“耐去仔要就來格囁。”秋穀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說着便立起身來,走出門外,跳上馬車,趕到東薈芳黃菊英家,是一個什麼吳淞釣捐局委員姓鄭的朋友請他的。秋谷只略略的坐了一回,又到別處去應酬了一轉,惦記着小寶等他,便辭了主人,徑到小寶院中來。
只見小寶換了一身男妝衣服,穿着一件湖色單羅長衫,單紗一字襟半臂,胸前一個花球香風撲鼻,面上的脂粉一齊洗掉,梳了一條大辮,腳下也換了一雙夾紗襯金的小靴,越顯得水眼山眉,雪膚花貌。見了秋谷便笑道:“耐看倪改仔男妝阿好?”秋谷自頭至腳細細打量了一番,口中讚道:“真個是巫山神女、姑射仙人,可惜我沒有這般福分。”小寶聽了,把秋谷打了一下道:“勿要瞎三話四哉,倪去罷。”說着便移步下樓,同着秋谷坐上馬車,只轉一個彎,便到了西安坊門口。秋谷同着小寶一同進去。
辛修甫一眼見秋谷同了一個男子進來,沒有看得清楚,只道是秋谷同來的朋友。立起身來一看,方纔知道就是金小寶改的男妝。金小寶見了修甫,卻恭恭敬敬的打了一個拱。修甫大笑起來,口中說道:“今天小寶先生居然肯賞我的光,實在意想不到!”秋谷坐下來,便問局票寫了沒有。修甫道:“都寫好了,只等你一個人。”秋谷拿過來看了一看,見自家名下,仍舊是寫的陸麗娟和樑綠珠,便點一點頭,交給孃姨發出去。
修甫見客已齊了,便叫起手巾,大家入席。依着辛修甫,要請金小寶坐首席,小寶不肯,和章秋谷並肩坐了。不一會,叫的局一個個陸續到來,別人都沒有什麼,只有陸麗娟見金小寶和秋谷並肩執手,密密切切的講話,心上有些醋意,低頭不語。
樑綠珠和秋谷沒有落過相好,心上倒沒有什麼。這一席大家因爲還要翻檯到東尚仁去,便略略吃些,都不盡量。上過了頭四道,大家一鬨的都到東尚仁範彩霞院中來,又鬧了一回,已經十二點鐘了。陸麗娟走的時候,悄悄的問秋穀道:“耐晏歇點阿來?”秋谷沉吟道:“來的。”陸麗娟道:“格末倪來浪等耐,勿要綽爛污囁!”秋谷點一點頭。
等着席散之後,秋谷同金小寶依舊雙雙回去。到了小寶院中,小寶見秋谷有些醉意,便自己開了一瓶荷蘭水給秋谷吃了,方纔兩個人促膝深談。小寶便把自己本來不願嫁人的意思和這一番上了牛幼康圈套的原因,細細的和秋谷講了一遍,嘆一口氣道:“上海格客人總歸靠勿祝就像貢大少末,故歇看看好像嘸啥,慢慢裏也勿知到底那哼。”說着不覺有些悽楚起來,眼角里頭盈盈的含着一汪珠淚。秋谷深深款款的安慰一番,看着小寶的樣兒似離似合,眉目含情,便握着小寶的手道:“我們兩個人……”說到這裏停了一停,又嘆一口氣道:“只好做個朋友罷!”小寶聽了,眼波溶溶的看着秋谷,看了一回不覺也長嘆一聲,低下頭去。秋谷見了這般模樣,覺得一個心七上八下的不妥當,好像要直跳出腔子外來。暗想:若是小寶一定不肯放我走時,我也只得應酬一遭的了。小寶捱了一會,擡起頭來對着秋谷說道:“二少格閒話勿錯,倪也勿好……”說到這裏,那下半句竟說不出來。秋谷咬一咬牙齒,硬着心腸道:“時候不早,我要回去了。”小寶也不開口,只點一點頭。秋谷正要走時,小寶又道:“耐慢慢交走。”秋谷便立定了,等他說出什麼來。小寶停了一停道:“耐身上阿冷?”秋谷搖一搖頭,就走出房門。小寶也送出來。秋谷對他擺手,叫他進去。
小寶不語,一直送下扶梯,走到門口,看着秋谷上了馬車,方纔進去。
秋谷回到新馬路公館裏頭,差不多已經天亮。陳文仙還一個人坐着等他,見秋谷回來,便立起來打了一個呵欠,笑着說道:“我曉得你今天晚上一定回家,所以沒有睡覺。”秋谷見桌子上排着一本牙牌神數,又有一付牙牌放在桌上,便道:“你在這裏起牙牌數麼?”文仙笑道:“等了你半天,你不回來,一時氣悶,藉着這個消遣,也不知靈與不靈。”秋穀道:“這些事情本來是騙騙小孩子的,那裏會靈?”文仙道:“你不要不信。世上鬼神的事情都是有的。”秋谷聽了,知道文仙婦女性質,迷信甚深,一時勸化不過來,便也只得由他。只問一句道:“我不在家,你冷靜不冷靜?”文仙笑道:“你回來就不冷靜了。”秋穀道:“卻是對你不起。我在外面這樣的打茶圍、吃花酒,卻要累着你深更半夜守在這裏。其實我們如今是自己人,可以不必這個樣兒。”文仙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們是自己人,你又何必和我這般的客氣呢?”秋谷聽了,沒有話說,便也微微一笑,相攜就寢。一夜無話,不提。
過了一晚,章秋谷到九點鐘方纔起來,便有許多朋友都來賀節。秋谷倒應酬了一回,免不得也坐着馬車到各處去走了一轉。猛然想起昨天答應陸麗娟到他院中去的,便吩咐馬伕一直放到久安里門口。秋谷下了車,徑到陸麗娟院中來。
陸麗娟見了秋谷,似笑非笑的說道:“阿呀,章二少貴人勿踏賤地,那哼跑到仔倪搭小地方來哉?勿要踏錯仔門堂子哩!”說着便別過頭去。秋谷見麗娟脂粉不施,玉容寂寞,知道他爲着昨天金小寶的事情不快,便搶步上去,拉着陸麗娟的手道:“昨天晚上對不起,累你空等一回。不知怎樣的,糊里糊塗就忘了這件事兒。”麗娟冷笑道:“本來倪自家勿好,倪搭實梗格小地方,陸裏請得動耐格位二少!”秋穀道:“你不要生氣,我和你陪個禮兒好不好?”說着就對着陸麗娟打了一拱。
陸麗娟別轉了頭,只當沒有看見的一般,口中說道:“勿敢當。
倪也朆生着格付骨頭。”說罷,停了一停又道:“倪看耐昨日仔直頭有點渾淘淘哉!撥別人家迷昏仔,陸裏還記得到倪搭來!”秋穀道:“你不要疑心小寶和我有什麼相好。我和他兩個人都是乾乾淨淨的。那裏有什麼別的事情!況且小寶的相好客人姓貢的,是我最要好的朋友。我也不肯做這樣的事兒。”陸麗娟聽了那裏肯信,冷笑道:“耐格號閒話只好去騙騙三歲小幹仵。耐去搭金小寶那哼那哼,勿關得倪啥事;倪也勿好來管仔耐,叫耐勿要做哩!不過,耐就搭倪講明白仔,也嘸啥希奇。
啥事體定規要瞞牢仔倪,勿搭倪說?耐倒搭倪講講格個道理看。”秋谷看了陸麗娟嬌嗔滿面,情不自禁,便婉婉曲曲的對他說道:“老實說,我就是和金小寶落了相好,我也不必瞞你。但是的沒有這件事兒。你只想我和你認得了差不多也有一年,那一件事兒是瞞過你的?你不信,只顧去問辛修甫、陳海秋他們一班人,究竟可有這件事情?”陸麗娟聽了,還有些似信不信的。秋谷又去安慰了他一番。
坐了一回,忽然又想起昨日在張園老洋房門口遇見的那個人來,想要想個法子去找他。盤算了一回,想着那一身打扮,一定是個髦兒戲班裏頭的人。只要今天再到張園去一趟,到樓上去看髦兒戲,一定找得着的。想罷,便對陸麗娟道:“我還有些事情,去一去就來。”陸麗娟道:“格末耐格雙臺幾點鐘來吃呀?”秋谷想了一想道:“今天端午,朋友們的檯面很多,就晚上十點鐘罷。”陸麗娟聽了點一點頭。秋谷便回到自家公館裏頭,和陳文仙說了,要同他到張園去,文仙欣然答應。略略的梳掠一回,換了衣服,同着秋谷直到張園來。正是:看花載酒,十年杜牧之狂;對影聞聲,一枕西樓之夢。
未知章秋谷到了張園,如何去找尋那個女子,且看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