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前回書內;章秋谷和貢春樹同到蘇州,究竟所爲何事,且聽在下說來。
原來貢春樹住在常州,本來寄籍蘇州城內,狠有些兒房產,還有幾處住房。春樹每年必到蘇州兩次,爲的是收取房租。另有一所極大的住房,坐落在觀前宮巷,卻賃與春樹自家的親戚潘玉峯居祝每到蘇州收取房租,春樹就住在潘玉峯家內。今年正月春樹到了蘇州,在潘家住了一月有餘,正想要動身回去,不期事有湊巧,無意之中撞着了一個風流孽障,歡喜冤家。潘玉峯有一個乾親家,姓吳,叫做幼勳,教讀爲生,南濠人氏,只有一個女兒,從幼時就與潘玉峯的內眷往來。潘玉峯就把程幼勳的女兒認爲繼女。這程小姐長到十六歲上,生得嫵媚出,丰姿絕世,齊齊整整,嫋嫋婷婷。漢宮飛燕之腰,洛浦驚鴻之影,真是個十全十美、傾城傾國的佳人。潘玉峯的太太以及上下人等,沒有一個不歡喜他。
這一天也是合當有事,程小姐要到潘玉峯家看看乾孃,剛剛走進中門,恰恰的貢春樹在裏邊走出,和程小姐擦肩走過,彼此定睛一看,大家吃了一驚。春樹只覺得程小姐蛾眉淡掃,星眼流波,肩若削成,腰如束素。內家裝束,穿一套縞素衣裳;時樣梳妝,挽一個輕盈鬟髻。見了春樹,不覺面上一紅,低下頭去,那一付嬌羞的態度畫也畫不出來,走的那幾步兒更是楊柳隨風,春雲出岫,一步步的移將過來。貢春樹自有生以來從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女兒,不覺得神魂飛越,心花怒開。最可恨的是一邊進去,一邊出來,那一個花嬌柳媚的影兒只在眼前一閃,已經走進中門,只得立定了回過頭來看他的背影。不想春樹回頭之際,那女子恰恰也回過頭來,一對水汪汪的俊眼正和貢春樹的眼光射個正着。只見他紅暈梨渦,春融杏靨,低頭一笑,就扶着隨來的侍婢急急的走了進去。春樹被他回頭一看,只看得骨節皆酥,暗想不知是何等人家的女子,竟是一個十分出色的人材。且不要管他是誰,回過身來,闖進房去,好再看他一個仔細。原來蘇州規矩,內眷見客甚是大方,並不做那小家的樣子,亂逃亂躬的神情。
當下貢春樹重又闖進房內,見剛纔這個女兒正和潘太太坐在一起,拉着手兒有說有笑的甚是親熱。見了春樹進去,假意立起身來含羞欲避,卻被潘太太一把拉住道:“這是我孃家的侄兒,爲人甚是誠實,不必避他。”又向貢春樹道:“這是我的乾女兒,你來見個禮兒,日常也好見面。”貢春樹聽了大喜,便向程小姐深深打了一拱。程小姐紅着臉兒回個萬福。潘太太拉他坐下道:“我這個侄兒就如兒子一般,你不必同他客氣。”春樹也在一旁坐下,搭訕着尋些閒話和他扳談。程小姐十句之中,也回他四五句。
看官,你想程小姐年當及笄,情竇已開,又是個千伶百俐的性情,不免就有些秋恨春愁的心事。看着貢春樹這樣的一個翩翩公子,濁世才郎,更兼舉止溫存,儀容俊爽,那有不動心的道理?向來這位程小姐到潘玉峯家來探望乾孃,必要留他住在家中,隔了幾天或是半月方肯放他回去。自此程小姐住在潘家,天天與春樹見面,偏偏貢春樹的臥房就在潘太太對面,不多幾日,貢春樹放出偷香的手段,不知怎的竟和程小姐暗中成了這件事兒。
眷屬疑仙,姻緣美滿,貢春樹的得意自不必說。潘太太慢慢的也有些曉得風聲,背地裏着實埋怨了貢春樹幾次,說他怎樣做出這種事情。“你是已經娶親的人,又不能娶他回去,將來你卻怎樣對得住他?”貢春樹見事已敗露,對着潘太太賭神設誓的,說將來必要想個法兒娶他回去。潘太太見他們木已成舟,也沒有什麼話說。
程家因此回住得久了,屢次叫了人來要接程小姐回去,都是貢春樹慫恿潘太太出頭留住不放。潘太太心上雖然不願,爲的是孃家只有一個侄兒,平日甚是疼他,攔阻不住,也只得隨他胡鬧。
不覺一連就是兩月有餘,不想程小姐和春樹暗度春風,腹內已經留了一個種子。藍田玉茁,合浦珠芽,漸漸的程小姐懷酸嘔食,竟是病妊起來。春樹急了,要求潘太太到程府和他做媒。潘太太那裏肯去說?”你是已經娶過的人,我怎好到那邊去說?將來鬧了什麼事兒,我耽不住這個干係。”
貢春樹見潘太太不肯去說,更加着急,再三求告。求得個潘太太推辭不得,只得坐了轎子去到程家,要和他女兒說親。
不料程幼勳這個老頭兒自從小中了書毒的人,情性十分古拙,一口回絕。只是只有一個女兒,要把他許在蘇州本城,捨不得嫁到別處。潘太太碰了一個頂子,沒有什麼話說,只得回來。
貢春樹無計可施,程小姐更加急得要死,曉得他父親的性情不好,若回到家中,知道了這樁醜事,就是性命交關。更兼程小姐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起來,那裏遮掩得住?急得只要尋死。
貢春樹忽然想起章秋谷現在上海,便想前去尋他,和秋谷商議一個計較。平日間貢春樹最是佩服秋谷精明練達,應變多才,更兼爲人任俠,喜抱不平。倘能尋着了他,或者有個主意也未可知。想來想去,只有這一個計較,更想不出別的法兒。
到了這山窮水盡的地方,也只得姑且試他一度。打定主意,硬着頭皮和程小姐說了,一直徑到上海訪尋秋谷。一見面的時候,就把這件事兒懇他。
秋谷雖然答應了他,卻打算直到上海的正事完畢之後,順路回到蘇州,再行替他設法。不料章秋谷在上海耽擱住了,不能動身,貢春樹也有些迷戀煙花,樂而忘返。直到七月裏頭,貢春樹接了潘玉峯的一封來信,說程小姐回去之後,肚皮漸漸大了,隱藏不住,被程老頭兒看了出來,氣得個發昏半死,便盤問女兒究竟與誰人苟合,做出這樣不要臉的事情。程小姐那裏肯說,只推是停經鼓脹,並沒有什麼私情。程老頭兒雖然不信,卻也有些疑心,便把他女兒關在後面一間樓上,要等他當真分娩,然後問他。信上邊並且責備了春樹幾句,說他到了上海,既然朋友已經尋着,爲什麼不趕緊回來?若再不回來想個法兒,大家計較,直到他月足臨盆,可不枉害了程小姐的一條性命?
春樹接到了這封急信方纔當真發起極來,千求萬告的央着秋谷同到蘇州。秋谷雖是當時答應,但仔細想來,這件事兒沒有一些門路,怎好下得手來?一到蘇州,便叫春樹先到潘家打聽消息,依着春樹的意思,還想要叫潘太太到程小姐家去看看他到底怎生光景。那曉得程老頭兒道是潘家引誘了他的女兒幹了這般醜事,又不能當面和他理論,卻恨得咬牙切齒的,差不多彼此成了不共戴天之仇,如何還肯與潘家來往?春樹聽了焦急非常,想要尋一個同程家素來認識的人,進去和程小姐通個線索。好容易尋了幾日,才尋着一個程家數年前用過的一個粗做孃姨,許了他的謝儀,又教於他許多說話,指望叫他進去見着了程小姐,做一個傳消遞息的紅娘。
那知孃姨去了半晌,垂頭喪氣的回來道:“這件事兒是辦不到的,我也不想賺你們的謝儀。”說着轉身就走。春樹連忙把他叫回,要問他一個底細。孃姨嘆口氣道:“我到了他家,見過奶奶,坐了一回,問起小姐爲何不見。我剛剛問得一句,還沒有說出什麼別的話兒,就被那老頭子突出了眼睛,撓起了鬍鬚,叱喝了兩聲,說:‘這個賤人,我家已當他是死過的了,你還來提他做甚?’那個樣兒好像人都吃得的,把我倒嚇了一跳。後來我打聽他們用的小大姐,方曉得小姐被他們關在後樓,不許他下樓一步,連樓門都鎖了起來。您想別人還見得着他麼?”春樹聽了十分嘆息,只得給了那孃姨幾塊洋錢,讓他去了。
這些事兒,都是三五天之內的事情。
春樹等那粗做孃姨去了,奔出閶門,徑到船上,要和章秋谷商議。豈知到得船上,秋谷尚未回來,春樹十分焦躁,卻又無處去尋,直等到一點多鐘,秋谷方纔回來。見春樹神色倉皇,曉得事情尷尬,急急的問他事情怎麼樣,春樹便把方纔粗做孃姨的話照樣說了一回。秋谷聽了,皺着眉頭想了一會,想着這件事兒十分棘手,便說:“此刻我也打不出什麼主意,最好明天你把昨日的粗做孃姨叫來,待我細細的問他,或者想得出什麼法子,也未可知。”春樹聽了,雖然少覺放心,終覺得滿心忐忑,睡在牀上翻來覆去的再也不得閤眼。
勉強過了一夜,約莫不到六點鐘時候,春樹已經起身,秋谷卻還在沉睡。春樹胡亂洗了個面,把秋谷叫醒了,囑付他:“在船老等,切不可到別處耽遲,我去了立刻就來。”說着,便急急的上岸去了。秋谷等春樹走了,便也起來洗面,並吃些點心,等到十點鐘左右,果然春樹回來,背後跟着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孃姨,跑得滿頭是汗,同上船來。
秋谷盤問了那孃姨一會,也想不出什麼計較來,便又問那孃姨道:“你既然在他家做過孃姨,他家共有幾間房子,你自然是曉得的了,可曉得他家小姐究竟關鎖在什麼地方?”那孃姨指手畫腳的說道:“程家的房屋就在前面橋邊,離此沒有多遠。他家共有兩廳正屋;後面還有兩間水閣,卻是臨着河灘。
他家小姐就鎖在後面的兩間樓上。你想外邊有人進去,怎的見得到他?”秋谷聽了,猛然雙眉一皺,計上心來,暗想必須如此這般,方能成事。若這件事兒辦他不到,我章秋谷還算什麼當今俠客,說什麼當世奇才?當下打定主意,不覺面有喜色,急問孃姨道:“那兩間水閣既是沿河,立在船頭上可看得見麼?”孃姨用手望東邊一指道:“那不是程家的房子麼?”秋谷連忙跨出船頭,把那孃姨也叫了出來,順着他手指的地方向東看去,果然見醬園隔壁有兩間水閣,門窗緊閉,人影全無,估量着也不甚高大。秋谷疑惑這兩間水閣不像有人住在裏邊的樣子,又細細的問了孃姨一回,問得確確實實的一毫不錯,便在身上取出一張十元鈔票賞與那粗做踉姨,對他說:“現在沒有什麼事兒,你且先行回去,將來有用你的地方再來叫你。”那孃姨接了鈔票,歡天喜地,千恩萬謝的去了。
秋谷回身走進中艙,貢春樹慌問:“怎麼?”秋谷笑而不答。春樹見秋谷這般模樣,知道他一定是想着了什麼法兒,再三追問。秋谷笑道:“法子是想了一個,至於辦得成辦不成,卻要聽你自家運氣。我總盡心竭力的爲你代謀。倘若真做不成,那就不干我事了。”春樹急問他:“是甚法兒?”秋谷含着笑,附耳和他說了一遍。春樹喜得滿心奇癢,滿面笑容,連說:“這個招兒甚是穩妥,一定是手到功成。”秋穀道:“要說我這個主意是一個穩妥的法兒,卻也未必,不過事到如今,不得不這般做法,叫做盡我們的人事罷了。”春樹點頭稱是。秋谷忽又跌足道:“這件傢伙我都掉在常熟,現在一時卻無從置備,這便如何是好?”正是:窺簾賈午,春留韓壽之香;麴院紅綃,夜試崑崙主持。
欲知章秋谷究竟如何設法,請看下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