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聽了陸麗娟的話,便對他擺一擺手道:“沒有別的客人,你就叫他們擺罷。”麗娟聽了,便指揮着一班孃姨、大姐七手八腳的排起來。秋谷便邀客入座,辛修甫等便也隨意坐下。秋谷看那桌子上的菜時,見齊齊整整的排着十六個碟子,弄得十分精緻。堂子裏頭年夜飯的菜,本來原只得十二個碟子,四大四小,一個暖鍋。如今陸麗娟格外要好,在例菜之外又另外添了幾樣。一會兒,相幫帶着紅纓帽送上魚翅。秋谷見了,不覺把雙眉一皺。陸麗娟知道秋谷的性情,見他眉頭一皺,便對他笑道:“耐勿要實梗囁,生來規矩是實梗樣式呀。”秋谷一笑,也不開口。等了一回又送上一個暖鍋,開了蓋看時,卻是一鍋絕清的雞湯,沒有一些兒渣滓。接着又送上幾個盤子,盤子裏頭都裝着生片的山雞片、腰片、雞片、肉片。原來陸麗娟知道秋谷喜歡吃這個東西,特地爲他預備的。秋谷見了心中大喜。無奈雖然愛吃,方纔已經在家裏頭吃了一頓來的,肚子裏裝不下許多。只吃了幾口湯,燙了幾片山雞片吃了,就放下牙箸不吃。陸麗娟還在那裏盡着讓他,秋谷搖一搖頭道:“方纔吃飽了來的,不能多吃。難道在你這裏我還和你客氣麼?”
麗娟聽着方纔罷了。
一回兒大家散席,立起身來。秋谷意思想要回去,麗娟攔住道:“故歇辰光差勿多天亮快哉,耐搭仔俚篤三位來浪倪搭坐歇,大家講章講章。晏歇點等天亮仔,大家一同出去兜喜神方阿好?”秋谷還沒有答應,辛修甫先拍手道好,陳海秋和王小屏聽了也都十分高興,秋谷便聽了陸麗娟的話兒,回身坐下。
麗娟叫孃姨泡上茶來,秋谷端起來茶碗來隨便喝了一口,覺得這個茶和方纔的茶不同,滿口清醇,風生兩腋,連忙拿起來仔細看時,只見細葉浮香,螺芽蕩影,竟是色、香、味三者兼備的好茶。秋谷便問陸麗娟道:“你們這裏那裏來這樣的好茶?”麗娟道:“格個茶葉是江西客人送撥倪格。倪也勿曉得俚好勿好。倪搭多煞來浪,耐要末拿兩瓶去阿好?”秋谷聽了大喜,連忙道謝。麗娟斜了秋谷一眼笑道:“耐搭倪客氣起來哉,阿是?”秋谷聽了微微一笑,也不再說。
不多一會,已經聽得遠遠的雞聲唱曉,玻璃窗上微微的透進曙光。陸麗娟忙忙碌碌的對着鏡子洗了個臉,重勻粉面,再畫蛾眉,換了一身衣服,朝着秋谷笑道:“難倪去罷。”秋谷聽了,便同着辛修甫等立起身來,同着陸麗娟走下樓梯。還有幾個陸麗娟的同院姊妹也同着走在一起,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約有十幾個人。
秋谷一面走着,一面細看他們的打扮:只見他們一個個都是戴着滿頭珠翠,身上也有草上霜皮襖,也有狐皮襖。下面都是大紅縐紗百褶宮裙,飄飄的垂着許多裙帶。陸麗娟還穿着一雙紅緞弓鞋。一個個都打扮得裙襖鮮明,花枝招展。一羣人走出大門,陸麗娟立定了腳道:“今年喜神方是東南方,倪穿過同慶裏去阿好?”大家都依着他的話兒,一直走進同慶裏去。
在四馬路兜了一個轉身,在路上遇見無數的倌人,都是出來兜喜神方的。一個個都是打扮得滿面春情,一身香豔。也有幾個倌人認得秋谷的,都朝着他點頭微笑。秋谷也略略招呼,只覺得眼睛裏頭印着無數的美人影子,差不多就有些像那河陽滿縣之花,金谷迴風之隊。秋谷一邊走着,一邊細看,心上十分高興。
兜了一回,大家都回到久安裏來。秋谷和修甫等方纔坐下,只見陸麗娟笑迷迷的,走過來對着衆人說道:“難末倪要拜年哉。”修甫等連忙攔祝大姐阿金妹在旁笑道:“二少,今朝開仔果盤去罷。”秋谷不答,只點一點頭。阿金妹便招呼出去。
一會兒果盤上來,又有許多孃姨、大姐的小孩子,七長八短的和秋谷等拜年。秋谷便拿出幾張鈔票遞給陸麗娟,叫麗娟替他開發。麗娟接過來,點了點頭道:“用勿着實梗幾化啘。”秋谷擺手道:“你去開發就是了,不要管他多少。”修甫和小屏等也都拿出一張鈔票來給那幾個小孩子做壓歲錢。秋谷略坐一回,便立起身來同着衆人走了。
一個新年裏頭,秋谷雖然沒有什麼事情,但人來人往的,許多朋友都來拜年,秋谷也免不得一家一家的挨門回禮,倒着實忙了幾天。直忙到過了正月初五,方纔略略空閒些兒。
到了初六那一天,秋谷早上起來,剛剛吃過點心,忽然家人傳進一張名片來,說有人拜會。秋谷接過名片看時,只見名片上端端正正的寫着“王定”兩個大字。原來這個人叫做王安閣,也是秋谷的同鄉。秋谷平日之間雖然和他相識,卻彼此不甚往來。當下秋谷看了這個名片,心上狠覺得有些詫異,暗想他無緣無故的來找我做什麼?便叫家人請在書房裏坐,自己穿上馬褂,隨後走進書房。
王安閣一見了秋谷的面,便慌慌張張的說道:“你們令表叔病重得狠,現在住在我們輪船公司裏頭,請你去探望一下。
萬一出了什麼亂子,你們是親戚,大家也好有個商量。”秋谷聽了摸頭不着道:“你說的究竟是那一個?我們親戚在上海的多得狠,表叔也不止一個,你這樣沒頭沒腦的,我知道是說的那一個呢?”王安閣聽了方纔說道:“就是那位馬山甫先生,你難道不知道他的事情麼?”秋谷愕然道:“我那裏知道他什麼事情!只去年除夕的那一天,他還在陸韻仙那裏請我吃酒,我看他精神狠好,那裏會病得這般快當!”
王安閣聽了嘆一口氣道:“他這個病,就是爲着陸韻仙身上氣出來的,你還提什麼陸韻仙不陸韻仙。”秋谷聽了吃了一驚,連忙問道:“到底怎麼的一件事情?你且講給我聽聽。”
王安閣道:“這件事兒,說起來話長得狠,一時也說不清楚。
我今天是特地來請你過去,大家好商量個主意。馬車現在門外,請你就去一趟,我們在馬車裏頭慢慢的講何如?”秋谷聽了,自然答應。便立時立刻的同着王安閣走出大門,坐上馬車。在馬車裏頭,王安閣方纔把馬山甫和陸韻仙的交涉一一的和章秋谷說了一遍。
看官,你道馬山甫究竟爲着什麼事情要氣到這般田地?原來馬山甫住在陸韻仙院中過了除夕,又到新春。正月初一那一天,陸韻仙自然好好的和哄着他,哄得馬山甫十分歡喜。馬山甫既然住在那裏,自然免不得要開個果盤,又有許多相幫、孃姨都進來和他拜年。馬山甫不知道開銷的規矩,只說去年平空花了三百塊錢,今年的一切開銷都要省儉些兒,要想在陸韻仙身上省出這三百塊錢來,便一古腦兒只拿了十塊錢出來。陸韻仙大爲詫異。無奈是正月初一,新年的第一天,不好向他爭論。
過了一天,陸韻仙方纔對着馬山甫說道:“耐昨日仔格十塊洋錢,到底還是付格果盤洋鈿呢,還是撥俚篤格壓歲洋鈿?”馬山甫聽了道:“什麼壓歲不壓歲錢,我是一古腦兒開銷在裏頭的。”陸韻仙聽了冷笑一聲,也不言語。馬山甫糊里糊塗的,那裏看得出來。
到了晚間,陸韻仙又來和馬山甫說道:“有件事體要來搭耐商量,勿知耐阿答應勿答應?”馬山甫問:“什麼事情?”
陸韻仙道:“今朝倪房間裏向有幾個吃酒格客人,房間擺勿落哉。阿好委屈點耐,請耐到後房去坐歇,橫豎耐是倪搭格老客人哉,總嘸啥勿好商量格。”馬山甫聽得要他讓出房間來給別的客人吃酒,心上自然不願意;無奈聽了陸韻仙的兩句話兒,說他是老客人,心上又高興起來,不因不由的點頭答應。陸韻仙便同着他到後房坐下,又說了幾句對勿住,便匆匆的走了出去。
馬山甫一個人冷冷清清的在後房坐了半天,聽着那前房的客人猜拳吃酒,又夾着倌人唱曲的聲音,鬧作一團。馬山甫心上不由得有些發起酸來,便一個人踱出後房,到外面去打了一個轉身,看得清清楚楚。原來陸韻仙本來有四個房間,馬山甫佔了一間,還有三間。馬山甫起先只認着他幾個房間裏頭都有客人吃酒,不料自己出去看了一看,只見那幾個房間都靜悄悄的,人影兒也不見一個,剛剛只有自己住的一間房間有個客人在那裏擺酒。這原是陸韻仙有心怠慢馬山甫,取瑟而歌的意思。
到了這個時候,馬山甫就是個石頭做成的人,也不由得大怒起來。想要立刻叫了陸韻仙出來問他,卻又沒有個人去叫他。
好容易等了一回,方纔見一個小大姐在房裏頭跑了出來,馬山甫連忙叫住他,叫他去叫陸韻仙出來。那個小大姐聽了也不答應,也不回言,只擡起頭來看着馬山甫“嘻”的一笑,便跑了開去。馬山甫氣得發昏。又停了一會,見陸韻仙的跟局大姐出來,馬山甫氣沖沖的和他說了。那大姐冷冷的答應一聲,回身走進房去。不多時又走了出來,只對着馬山甫說道:“先生嘸撥工夫。”剛剛說了這一句,便把身體一扭,回身便走。
馬山甫這一氣非同小可,想要闖進房去發作一場,轉念一想:“上海地方比不得別處,堂子裏頭是不能混闖房間的。萬一個別的客人不答應起來,那時自己的氣出不成,倒反受別人的一場羞辱。”想來想去想不出一個法兒,只得忍着一肚子的氣,跑到輪船公司來找王安閣。正是:眼前恩愛,都成一霎之花;心上溫存,剩有雙棲之影。
欲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