九尾龜第一百七十二回 賦皇華小星隨使節 開綺席大尉遇佳人

且說章秋谷同着辛修甫等走到南誠信第二層樓上,驀然見一個三十多歲的麗人從斜刺裏慢慢的走過來。秋谷遠遠的看着,只說就是那位臥雲閣的東家,緊着搶過幾步,想要和他說話。那裏知道走到面前,兩下的眼風剛剛碰了一個針鋒相對。

那麗人見了秋谷,秋波一定,好象要和他說話的一般。秋谷見了不覺呆了一呆,原來不是那位臥雲閣的東家,別是一個嫋嫋婷婷的少婦。只見他身上穿著一件湖色熟羅夾襖,下着玄色縐紗夾褲,內家結束,雅淡梳妝。盈盈寶靨,經酣春曉之花;淺淺蛾眉,黛畫初三之月。纖腰約素,蓮步凌波,大大方方的走過來;沒有一些兒小家子的氣派,覺得另有一種雍容華貴的丰神,竟像個大家眷屬一般。卻是皺着個眉頭,垂着個眼睛,無精打彩的好象有心事的樣兒。秋谷和他擦肩走過,細細的打量一回,心中暗想這個人怎麼這般面熟,看他這個樣兒,一定心上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。紅顏薄命,從古以來都是如此。

正在這個時候,早見那麗人忽然迴轉身來,搶行幾步,把章秋谷等幾個人着着實實的看了幾眼,忽然對着辛修甫說道:“阿呀,辛老爺嘛!多時勿見,實頭勿認得哉!”辛修甫也猛然想起道:“你是北京的賽金花!聽說你吃了官事,回到蘇州去了,怎麼會到這個地方來?”賽金花聽了,嘆一口氣道:“倪格事體,一時說勿盡幾化,故歇就來浪格搭小房間裏向坐歇,等倪慢慢裏搭耐說。”辛修甫聽了點一點頭,便同着賽金花走到左首一間房內,大家坐下。章秋谷到了這個時候,方纔也想起這個北京城中香名鼎鼎的賽金花來,便笑着對他說道:“你認得我不認得?”賽金花看了秋谷一眼道:“面熟是面熟煞,想倒想勿出嘛。”秋谷笑道:“四年之前,你在天津東天保的時候,我在你那裏碰過一場和。今年六月裏頭,你還沒有鬧那銀翠的事兒以前,我同着一個姓姚的到你那裏去過一次。只怕你貴人多忘事,記不得我這樣一個人的了。”賽金花聽了,又擡起眼睛來看了秋谷一眼,忽然面上一紅道:“劃一耐是章二少嘛!六月裏向耐來仔一埭,一徑勿來,倪末倒一徑心浪牽記煞。”章秋谷笑道:“多謝,多謝!不敢當。”

王小屏在旁看了,“格”的一笑。賽金花乖覺。連忙說道:“耐也是一徑照應倪格老客人,生來該應牽記格嘛,啥格客氣得來。”說到這裏,便又回過頭來向辛修甫道:“說起倪格事件來,格末真正叫作孽。”賽金花說到這裏,章秋谷叉口說道:“我自從七月出京以後,在天津聽得你遇了官事,後來又聽得說你回蘇州去了,這個裏頭究竟怎樣的一回事情?你何不講給我們大家聽聽。”賽金花聽了,便把自己的事情略說了一遍。

看官,你道這個賽金花究竟是什麼人?原來這個賽金花,就是那以前的狀元夫人傅鈺蓮、中間的江南名妓曹夢蘭、後來的議和大臣賽二爺。在我們中國的歷史裏頭,狠有些兒系屬的。

那傅鈺蓮在歷史,有一部《孽海花》的小說裏頭,已敷敘得明明白白,把那位狀元公改了個名字叫金雯青,把傅鈺蓮改了個名字叫傅彩雲。後來這位狀元公死了,這傅鈺蓮正是水蔥兒的一般,水也掐得出的人,那裏守得住?那位狀元公的太太也知道他萬不是個守節的人,便給了他幾千銀子,好好的打發他出去。傅鈺蓮自從出來之後,便改了個名字叫曹夢蘭,到上海去重做生意。枇杷花下,倒也車馬如雲,並不寂寞。這個傅鈺蓮本來是個色藝雙絕的名妓,做起生意來自然十分順手。一班客人知道他是那位殿撰公的姨太太,大家都還趕着他叫狀元夫人,這狀元夫人曹夢蘭的聲名便大燥起來。過了幾年,曹夢蘭的年紀漸漸的大起來,生意卻漸漸的退起來。曹夢蘭心中着急,聽得人說天津地方的生意狠是好做,便又改了個名字叫賽金花,到天津去做了幾年。果然香名大噪,着實多了幾個錢。便買了幾個討人,到京城裏頭開了一家堂子,賽金花便做起本家來。

那一年聯軍進京,德國的華德生是個聯軍總統,賽金花聽了這個華德生的名字,猛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來。原來傅鈺蓮跟着那位殿撰公出使德國的時候,華德生還是個陸軍大尉,在跳舞會裏頭見了傅鈺蓮,覺得眼睛裏頭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麗人,心上十分羨慕。傅鈺蓮看着華德生也覺得有些心動。你愛我的英姿颯爽,我愛你的倩影娉婷,四目偷窺,兩心互印,早已種下了一個相思種子在兩個人的心裏頭。華德生看了一回,想要和鈺蓮講話,無奈歐洲各國的禮法,男子見了女子,若沒有相識的人介紹是不能冒昧自薦的。華德生徘徊了一會,恰恰遇着一個外務部的朋友和傅鈺蓮素來相識,華德生大喜,便託他做了介紹,和傅鈺蓮執手相見。傅鈺蓮的德語本來是狠好的,兩下殷殷勤勤的談了一回,脈脈深情,盈盈遙愫,眼波互證,心事交期。兩個人雖然不說什麼,心上恰都存着一個偷香竊玉的心期,送雨推雲的襟緒。從此以後,華德生便常常的和傅鈺蓮來往,傅鈺蓮也往華德生寓裏頭去了好幾次。至於他們兩個人究竟有無暖昧的事情,在下做書的卻沒有調查確實,又沒有自家眼見,不敢一定說是怎麼樣,只好付之缺如,作個疑案的了。

只說傅鈺蓮自從回了中國之後,和華德生兩個人一個在亞洲之東,一個在亞洲之北,波濤萬里,蕭艾三秋,牀空翡翠之衾,枕冷鴛鴦之夢,繡幃鎖夜,寶鴨無溫,未免覺得十分惆帳。

起先的時候,兩下還常有書信往來,直到那位殿撰公天上修文,傅鈺蓮風塵再墮,兩止下方纔絕了音信。如今聽得聯軍的總統是華德生,不覺得舊夢重溫,餘情復續。卻還怕這個華德生不是自己意中人,便寫了一封德文信去給這位聯軍總統,問他是不是一千八百九十二年,在德國京城曾任陸軍大尉的華德生,下面注了個傅鈺蓮的德文名字,想個法兒叫人送去。

這一封信去不多時,早見四個德國馬兵牽着一匹空馬,拿着一封華德生的回信來,給賽金花看了。那信上無非歷敘如何如何的想念,怎樣怎樣的相思,如今得了他的消息,又怎樣怎樣的喜慰,請他立刻就到行營相見。賽金花看了來信,知道這個聯軍總統果然就是自己的意中人華德生,心上自然歡喜更喜他事融多年,地位又彼此大相懸絕。從前在德國相見的時候,一個是堂堂的公使夫人,一個是小小的陸軍武弁,兩下比較起來,還覺得傅鈺蓮的地位勝些。如今隔了多年,華德生已經升了陸軍大將,此番奉命專征,又是各國公舉的聯軍總統,威權赫奕,勢位非常。更兼掌着全軍的生殺大權,一個北京城都在他掌握之內,就是我們中國的大皇帝,到了這個兵敗勢危的時候也要讓他三分。這個賽金花卻是麗質埋塵,紅顏薄命。飄茵墮溷,轉徒流離,淒涼金谷之花,寂莫章臺之柳,年華老大,憔悴堪憐。和華德生比較起來,一個當年的公使夫人,如今卻做了風塵娼女;一個是當日的陸軍大尉,如今卻升了閫外元戎:真個是貴賤懸殊,雲泥分隔。賽金花雖然寫了這一封信,心上卻也慮着他未見得還記得我這樣的一個人。那裏知道華德生回了一封信來,信裏頭說了許多情話,說得個纏綿宛轉,眷念非常。並且還派了四名馬兵牽着一匹空馬,要請賽金花立刻就去。

賽金花自然喜出望外,便連忙重施脂粉,再挽雲髻,換了一身衣服,打扮得嬌嬌滴滴的,千般旖旎,萬種風流,雖然年紀大些,卻着實還看得去。賽金花本來原會騎馬,便上了馬按轡徐行,一直進了內城。從午門進去,只見龍樓如故,鳳閣依然,日射昭陽,花飛御苑,依舊還是舊日的規模,只不見一個內官宮女,眼睛裏頭看見的,都是些異言異服的洋兵。賽金花看了,不覺也動了些愛國的熱心,心上十分感慨。

一面看着,不覺已經到了正大光明殿側首的南書房。華德生滿面笑容的搶步相迎,兩個人緊緊的拉着手握了一握,相攜坐下。賽金花看那華康生時,只見比以前雄壯了好些,氣概堂堂,威風凜凜,深目隆準,火色鳶肩,胸前佩帶着許多的寶星,閃閃爍爍的光華飛舞,耀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。賽金花便對着他嫣然笑道:“恭喜你立功萬里,總統諸軍。地球上的人,那一個不知道你是個絕世的英雄,過人的豪傑!我們自從那一次在德國公園別後,只道今生今世再見不着你的了。不想天緣湊合,居然彼此相逢,真是再也想不到的。”說着,不覺眼圈兒一紅,低下頭去。華德生見賽金花和自己隔絕多年,依然的華彩照人,丰姿替月,眉彎淺黛,頰暈深紅,覺得他走到面前,好似一盞絕大的電燈一般耀得眼光霍霍的,一時捉摸不定。正是:蕭郎久別,鶯花南國之思;倩女離魂,煙雨西方之夢。

不知華德生說些什麼,請看下回去便知分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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