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沈仲思假裝病重,打了一封電報回去,他夫人那裏曉得這個信是假的,認真的着急起來,收拾些隨身衣服,便要到上海去。本來要想邀沈幼吾一同前去,路上好有些招呼,誰知沈剝皮深恨仲思,不許幼吾同去,只得罷了。當下沈仲思的夫人僱了一隻快船,一路悽悽惶惶的趕到上海,偏偏又遇着了頂頭逆風,足足的走了三天方纔到了。
船剛到岸,沈仲思夫人心急如箭,連忙打發了一個家人上去問信,自己隨後上岸,也不坐轎子,只坐了一部東洋車趕上岸來。不料那家人趕到沈仲思的寓處一問,他們是預先計劃好的,一見有人來問仲思的信,仲思便自己躲了起來,叫人回覆道:“沈某人已經死了兩天,靈柩都停到公所去了,你還來問的什麼信兒?”原來沈仲思恐怕他兄弟同來,被他撞見,所以分付手下的人這般說法,想不到他兄弟不來,來的倒是他夫人一個。當下那來的家人聽了不覺大驚,連忙拔起腳來,飛一般奔回原路。恰恰的在半路上遇見了少夫人的車子,只見他滿頭大汗,氣喘喘吁吁的極聲喊道:“少奶奶,不好了,少爺已經故世了兩天,連棺材都停在浙江會館去了。”仲思的夫人聽了,好似那高樓失足,大海沉舟,一霎時萬箭穿心,卻一句話都說不出,只覺得哄的一聲,三魂七魄一齊飛出頂門,飄飄蕩蕩的不知散歸何處,幾乎跌下車來。幸而跟來的一個娘婧有些見識,便向家人說道:“既然事已如此,也不必再到寓所去了,還是一直徑到浙江會館停靈的地方去了再說。”家人聽了點頭稱是,便叫車伕掉過車頭,回去浙江會館。此時沈仲思的夫人坐在車上就似木雕泥塑一般,那眼中的珠淚一片汪洋往下亂滾。在馬路上又不好放聲大哭,恨不一步就跨到浙江會館來。
不一刻,到了門前停下,沈仲思的夫人三腳兩步走了進去,問明瞭停靈柩的地方,扶着妨姨的肩頭,一路哭着直搶進去。
只見一間靈室,高高的掛着孝幔,供着靈牌,兩枝白蠟輝煌,一段香菸繚繞。沈仲思的夫人見了這般光景,止不住一陣心酸,號淘大哭,直搶進靈幃裏面,抱着靈柩哭得死去活來,淚乾聲荊這裏沈仲思的夫人正在呼天搶地,痛不欲生的時候,忽地靈的幃一起,走進一個人來。旁邊的孃姨反起頭來一看,這一驚非同小可,直嚇得魂飛天外,魄散九霄,一交跌在地上,色色的抖個不住,那喉嚨口好像塞了一個棉團,要叫喊也叫喊不出。這來的人竟走到他夫人身畔,拍着他的肩頭道:“不要哭了,這棺材是個假的,我好好的現在這裏,一些也沒有什麼。
你且住了哭,定一定神再和你說。”沈仲思的夫人正哭得發昏,忽聽得有人和他說話,好像自己丈夫的聲音,急忙勉強忍住了哭,擡頭一看不覺也吃了一驚。
你道來人是誰?原來就是沈仲思。他本來派了兩個手下的人在停靈地方照看香燭,又曉得家內有人到來,恐怕露了破綻,連忙叫一個人到浙江會館去打聽消息。到得那裏,聽見他夫人在那裏號啕痛哭,甚是傷心,曉得叉了話頭,卻又不好上前去勸,只得急急的回去報知。沈仲思聽了連連頓足道:“壞了,壞了,都是我自己粗心,這裏那裏說起?”連忙的跳上馬車趕到會館,早聽見他夫人在裏面哭得傷心,打動了沈仲思的心腸,就也落了幾點眼淚,大踏步走進孝幔,也不及說什麼別的,只好先勸住了他的哭再作計較。
他夫人擡頭見了不免也是一驚,忽然一個念頭趕上來,把沈仲思攔腰抱住,哭道:“我和你十餘年的夫婦,你就是死了我也不怕。我活在世上也沒有什麼味兒,你快些同了我去。”
一面說,一面哭,倒把個沈仲思牽動情腸,十分感激,由不得也吊下淚來,連忙安慰他道:“你不要這樣的傷心,我實在並沒有死。”就把自己有心裝死,躲過這場是非的話和他夫人說了一遍。他夫人還不肯相信,沈仲思又重新把前事說了一番。
他夫人又呆呆的想,想了多時,見沈仲思說話有聲,行步有影,方纔相信他真沒有死。定了一定神,向沈仲思道:“我這身體覺得虛飄飄的一些也沒有着落,到底今天的事情是真是假,不要是我在這裏做夢麼?”沈仲思笑道:“青天白日,好好的人,那裏做什麼夢?你放定了心,不要疑疑惑惑的。”他夫人聽得這般說法,方得明白,卻痛定思痛,喜極生悲,又覺又哭起來,沈仲思連忙勸住了,他夫人免不得要把沈仲思埋怨一番。沈仲思低頭謝過,一同走出孝堂。孃姨在地上聽了,方纔扒起身來,跟着二人一同出去。見了沈仲思,還是做眉做眼的有些害怕。
那知走到中間,剛剛常熟來的兩個家人也撞了進來,正和沈仲思撞了一個劈面。兩個家人一見沈仲思在內走出,只認白日顯魂,嚇得個冷汗渾身,毫毛直豎。一個膽小的家人大叫一聲,跌倒在地。一個膽大些的回過頭去,撒腿便跑。沈仲思甚是好笑,正要叫他,恰好跟着沈仲思來的家人也走進來,攔住了他說明原委,方把他同了回來。又把地下的那一個也扶起來和他說了。那兩個家人立在一旁,兀是有些心驚膽戰。沈仲思便同了他的夫人回到寓處,住了一夜。大家商議停妥,沈仲思叫他的夫人假裝穿孝,扶了靈柩回去,好瞞住那沈剝皮。他夫人起初不肯,沈仲思再三央懇,只得勉勉強強的應允了。沈仲思又和他夫人說明,回去之後再想法子接他出來。他夫人當真搬了一具空柩,回到常熟。沈剝皮那裏曉得,並不傷心,只說:“這樣沒出息的東西,死了還是家門之幸。”沈幼吾本來和沈仲思兄弟不合,也不把這件事兒放在心上。沈仲思的夫人又分付了帶去的家人僕婦不許亂說,果然一些破綻也看不出來。
誰知隔了多時,終久事機不密,被沈幼吾看了些兒毛病出來,便暗暗的盤問家人,被他問得個明明白白,便寫一封信去給沈仲思,說他不應詐死騙人,幹得好事。又嚇唬他哥哥道:“這件事兒雖是父親沒有曉得,究竟不該瞞他,回來萬一曉得了風聲,連我也擔當不起,若要我替你遮瞞這事,每年須要津貼一萬洋錢,總算你自己買條活命。”這封信到了上海,沈仲思見於又驚又氣。想了一會,竟沒有什麼法兒,只得忍氣吞聲,依了他兄弟的話,每年孝敬他一萬洋錢,差不多就像納貢一般,不敢推扳一點。
直至後來沈剝皮死了,沈仲思方敢回來,要和他兄弟分家,不想沈幼吾又起了個獨吞家產的念頭,竟是咬定牙齒一些不認,說:“我哥哥已經死了幾年,如今葬都葬了,這是大家曉得的,那裏又跑出一個哥哥來,要分什麼家產,這不是有心圖賴麼?”沈仲思聽了他兄弟這般說法,心中大怒,便請了許多的公親族長,來商議這件分家的事兒。有幾個無恥的親簇,受了沈幼吾的賄賂,便幫着沈幼吾說話;有幾個公正些的,只好兩邊勸解,無奈沈幼吾咬定牙齒堅不承認,只說他當初怎樣的荒唐,沈剝皮要用繩子把他勒死,他着了急,方纔想出這一個裝死的法子來,如今卻又要承受遺產,那裏有這樣的事兒?又向沈仲思道:“你開口閉口總說一樣的兒子,爲什麼承受不得遺產。
你可曉得父親存日,早巳不把你當作兒子,你如何還要想來頂受家財?比如人家的兒子已經貼了革條,革出祠堂,難道也好承受產爲麼?”議論了一天,也議不出個道理。沈仲思氣極,便往常熟縣告了一狀。那知批出來仍是親族理處。兄弟兩個一連爭鬧了幾天,究竟田房產來都在沈幼吾的手中,沈仲思思竟鬧他不過,沒奈何回到上海和人計較。
又有一個人和他出主意,叫他拜在一個天主教士的名下,要請他出來幫忙,說明分家之後,把所有的家財產業,提出二成捐入教會。那教土聽了大喜,果然同了沈仲思徑到常熟,先到縣裏拜了縣官,和他說了,要他秉公審斷。那知縣大老爺見是外國人的事情,那敢違拗,諾諾連聲的答應,立時立刻的出了一張傳票,傳沈仲思兄弟二人到案,沈幼吾,聽得有外國人幫着他哥哥出頭打官司,登時就嚇矬了一尺,要請幾個親族出來做個見證。那些親族聽見說有外國人在內,誰敢多事?一個個縮着頭頸死也不肯去。沈幼吾沒奈何,只得硬着膽子自己到案。縣大老爺着實訓斥了他幾句,叫他聽斷具結,把父遺財產兄弟均分。沈幼吾不敢不聽,只得當堂具下結來,兄弟二人一齊退出。此時沈仲思得意揚揚,沈幼吾垂頭喪氣,到了家中,邀齊親族,把所有的現錢產業分作兩分,兄弟二人各得一分。
沈仲思得了這些財產,便在上海買了一處房子,把家眷接在一起,竟不想回到常熟去了。果然把那財產提出二成來,也有十多萬銀子,送與教土,一齊捐入教堂。算起來他們兄弟分家,只便宜了一個教士,輕輕易易的幾句話兒,就賣了十數萬銀子,這叫做“鶩蚌相爭,漁翁得利”。
看官試想,天下只有兒子死了,旁人瞞着他的父母不叫曉得。那有兒子現在好端端的活着,卻瞞着父母說是死了的道理?這可是一件絕妙的新聞,更可笑的是沈仲思怕他兄弟在父親面前漏了風聲,每年孝敬他兄弟一萬洋錢,買他個不開口。從古以來,只有將錢買命,那有花了銀錢自家裝死的道理?這樣的笑話不要說是自家眼見,就是聽也不曾聽過,可算得少見多怪。無偶獨有的了。
閒話休提,書歸正傳。只說沈仲思叫了個兆富里的洪月娥,一到臺上便咬着沈仲思的耳朵,唧唧噥噥的講個不祝李子霄曉得洪月娥和沈仲思是有交情的,看見他們檯面上這般要好,不覺心上有些熱刺刺的起來。張書玉坐在背後把李子霄的衣服一扯,李子霄回頭過來,書玉低聲笑道:“耐看俚篤兩家頭恩得來!”李子霄微笑不語,一會兒看看洪月娥,一會兒又看看張書玉,書玉低問:“看啥?”李子霄不答,只是呆呆的看。
書玉伸手過來擰了他一把,背過臉去,卻慢慢的迴轉秋波,偷看李子霄的臉面。不防李子霄也在那裏看他,恰恰的四目偷窺,兩心相印,書玉不覺低鬟一笑,脈脈含情,李子霄趁此也咬着書玉的耳朵說了無數的話。書玉只是含笑搖頭,李子霄憮然若失,又見洪月娥和沈仲思恩愛纏綿,一直坐着不走,等到將要散席,逼着他一同回去。沈仲思還有些遲遲疑疑的,月娥一定不肯,把自己的轎子讓與沈仲思坐了,自己坐了東洋車回去。
李子霄見了甚是豔羨,忽然的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一連喝了幾大杯酒,裝作大醉的樣兒,伏在桌上,連客人要走,他也裝作不知,只是沉沉的打睡。只聽得張書玉走近身畔叫了幾聲,李子霄不應,書玉低低的向姨娘們說道:“李大人吃醉哉,攙俚到大牀浪去靠歇罷。”就有一個孃姨幫着書玉,把李子霄攙到牀上,輕輕的放他睡下,又叫孃姨們小心伺候,自己到別處房間應酬客人去了。李子霄在大牀上假裝睡着,等得好不心煩,直等到十二點鐘,書玉方纔進來。-進房門,便問:“李大人阿曾困醒?”孃姨答道:“一徑朆醒歇。”書玉輕輕的移步牀上來,把手摸一摸李子霄的額角,又附耳叫了他兩聲,李子霄只是不應。書玉坐在牀沿,低聲向孃姨說道:“格個李大人勿知那起風來,阿要喊應仔俚,問聲俚看?”說着,便軟綿綿也睡到牀上來,又叫了他幾聲,李子霄聽得張書玉對着孃姨這般說法,心上甚是感激着他。張書玉叫了兩聲,便裝作剛剛睡醒的樣子,開眼問道:“有什麼時候?”書玉道:“一點鐘也敲過哉。啥格耐一困就困到仔故歇,阿是有啥勿舒齊?”一面說着,一面把一雙兒羅綿的纖手在他背上輕輕的挺了幾下,又對他說出一番話來。正是:玉軟香溫之夜,此福難銷;金迷紙醉之天,深情如許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