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我們中國鄉試的號舍,原是最逼狹的地方。那間號舍的地位,前後左右方圓不到三尺,剛剛只容得一個人的坐處,連晚上睡覺的地方都沒有。要睡起來,只好和狗一般的,就在那問號舍裏頭圈着,那裏還有什麼地方安放對象?那班鄉試的人都把一個鐵叉插在號舍對面的牆縫裏頭,鐵叉上有個圈兒,把個小小的爐竈就放在圈兒裏面,燒菜煮飯都在這付爐竈上頭。如今這個寶貝也把這個爐子如法泡製的放在牆上,慢慢的把那隻鴨子煮起來。無奈他這付爐竈也不知從那裏定製來的,果然的碩大無朋。那號舍裏頭的過弄只有一尺多寬,給他這樣的一來,差不多就佔了一半地位,來往的人已經都要側着身子過去。更兼爐竈上面加上一個絕大的瓦罐,煮得熱氣騰騰的。
那班來往的人到了這個地方,沒奈何只得低着頭,斜着身體過去。章秋谷看了這般情景,覺得心上也狠有些嫌他,暗想天下怎麼竟有這般奇事。
正想着,只見一個同號的朋友叫作石仲瑛的,走了過來。
見秋谷站在號舍外面,便立定了腳,隨意和他閒談。忽然間回過頭來,剛剛那瓦罐裏頭的熱氣絲絲縷縷的直騰上來,直撲到石仲瑛臉上。那鴨子本來沒有洗得乾淨,那熱氣裏頭卻夾着一股臊氣,直衝人石仲瑛鼻子裏頭。石仲瑛掩鼻不迭,覺得一個噁心,嘴裏頭吐出一口清水來。秋谷見了,不覺有些好笑起來,便把方纔的事情,打着鄉談和他講了一遍。石仲瑛回過頭來看了一看,口中說道:“天下那有這樣的人?竟帶着活雞活鴨進場燒煮,想來是個廚夫的兒子。我們何不想着法兒,跑過去撞他一撞,把他的寶貨撞掉了,叫他不得到口,豈不爽快?”石仲瑛說到這裏,只見那考生回過頭來,惡狠狠的瞅了他們兩個人一眼。秋谷見了,便悄悄的把石仲瑛拉了一把,低低說道:“你不要隨口混說,他懂得我們的話兒。”石仲瑛笑道:“他就是懂得我們的話兒,我們也不怕他。”
正說着,只見遠遠的一個長大身材的人大搖大擺的走來。
秋谷眼快,早已看見是東方小松的族弟東方柏生。便道:“柏生來了。”那東方柏生遠遠的一直跑來,直走到秋谷面前,方纔看見了秋谷和仲瑛,口中叫道:“秋谷兄,仲瑛兄,原來你們都在這裏。”一面說着,眼睛望着他們兩個人直撞過來。秋谷看勢頭不好,東方柏生的身體,離那煮雞子的瓦罐中間,相隔不過只有四五寸的地位,連忙說道:“小心些,留心別人的東西!”一句話還沒有說得完,早見東方柏生一個轉身,那一隻右手輕輕的在那瓦罐上帶了一帶,只聽得“阿呀”的一聲,那個瓦罐早翻了一個身,從爐座上直跌下去。“格啷啷”一聲,把個瓦罐跌得一個四分五裂,連那煮的鴨子也丟在地下。
東方柏生呆了一呆,正要開口,早見那考生擰拳擄袖的直搶上來,劈胸一把拉住了東方柏生的衣服,口中嚷道:“你走路不帶眼睛麼,亂撞你孃的什麼?快快的賠我鴨子和瓦罐來!”石仲瑛見了,連忙走上一步,勸道:“朋友,我們有話好好的講,何必動粗?快放了手,有話總好講的,況且他是一時無心之失,不是有心和你作對的。”那考生把石仲瑛看了一看,睜起了一雙眼睛,“呸”了一口道:“你還說他是無心。你們兩個方纔已經在那裏商議了好一會,要想法子撞翻我的鴨子,叫我不得到口。分明是你們三個人有心串合,故意前來尋我的開心。還虧你有臉來和他講情,我不和你講話已經是好的了。”石仲瑛平空的碰了他一個大大的釘子,一時倒也回答不出什麼來。那考生緊緊的拉住了東方柏生的胸前衣服不肯放鬆,一面還口中嚷道:“你們幾個人想要來尋我的開心,你們也沒有打聽打聽我是個什麼人!”
章秋谷聽了一回,看着那考生十分放肆,口中牽枝扯葉的只顧亂嚷,不覺怒從心起,搶步上前,把那考生的手腕輕輕的一把握住,往下一頓,那考生不由的“阿呀”了一聲,不知不覺的就放了手。秋谷正色對他說道:“我們都是讀書人,有理講理,爲什麼要這樣動手動腳的,那裏還像個斯文人兒?”那考生被秋谷頓了一頓,知道這個人氣力不小,不是好惹的,只得勉強說道:“你們幾個人有心撞翻了我的鴨子,你如今又無故干預我的事情,難道你是不講理的麼?”秋谷大笑道:“你倒說我不講理,你恃蠻拉住了別人的衣服不肯放手,講理的人是應該這樣的麼?我不過是個旁人,好意解勸你們一下,怎麼倒是我不講理?”
那考生道:“他撞掉了我的東西,難道我不要拉了他,叫他賠償的麼?”秋穀道:“他打碎了你的東西,你只顧好好的叫他賠償就是了,爲什麼要這般粗鹵莽撞,動手動腳?他撞了你的東西,你要叫他賠償你的東西,你扯了他的衣服,卻叫那個賠償他的禮面呢?”那考生聽了,頓口無言了一會,方纔氣忿忿的說道:“你們大家串同一氣,有心毀壞我的東西,和無心毀壞的不同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天下的事情只要殺人償命,欠債還錢,管什麼有心無心。有心也是這個樣兒,無心也是這個樣兒,只要償還了你的東西,就是有心便怎麼樣呢?
那考生聽了,口中支支格格的不知想說什麼,卻一時說不出來,停了一停方纔說道:“你們須要賠還我的原物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你要賠還原物,非但沒有這個例,而且也沒有這個理。虧你讀書明理的人,怎麼講出這樣的無意識的說話來?”
那考生聽了滿面羞慚,無言可答。秋谷便取出兩塊錢來,遞在那考生手內道:“這兩塊錢賠你的鴨子和瓦罐,好不好?”那考生見了白晃晃的兩塊錢,頓時改了滿面的笑容道:“論理不該和你老人家較量,只是兩塊錢委實少些,請高升些兒。”秋谷見了微微冷笑,又取出一塊錢來給他道:“你只要肯要錢,事情就好辦。”那考生把三塊錢揣在腰內,口中還謝了秋谷一聲。
東方柏生便也向秋谷謝了一聲道:“今天幸而你在這裏,和我解了一個圍。”石仲瑛笑道:“方纔那般其勢洶洶的樣兒,一見了錢就軟綿綿的變了一個樣兒,可見如今世上銀錢的力量大得狠。”秋穀道:“就是如今的那班王爺、中堂,平時見了人那臉上好象颳得下霜的一般,只要一見了白晃晃的銀子,就是見了他的父母妻子也沒有這般的親熱,頓時春風滿面,和氣迎人。那班大人先生尚且如此,何況這樣一個不成氣候的飯桶?”石仲瑛聽了狂笑道:“好好的說話,你的牢騷話兒又來了。”秋谷聽了微笑不言。大家談了一回,也就散了。
一會兒,聽得三聲大炮,明遠樓上鼓角齊鳴,知道已經封了門。一會兒又封了號門,不許大家來往。到了晚間,秋谷覺得肚子裏頭有些餓了,便取出炒米,胡亂泡了一泡,就帶着的火腿、薰魚吃了兩碗。又吃了一杯茶,便半半睡的合目安息。
起先睡的時候覺得渾身都不暢快,再也睡不着,翻來覆去的。
直到二更將盡,卻倒睡着了。睡到四更將盡,主考發下題紙,號軍按着號數一號一號的送進來。秋谷矇矇矓矓的接了題紙,看也不看,隨手放下,仍復睡去。直睡到晨雞報曉,玉漏無聲,方纔睡醒。坐起身來,叫號軍取些熱水,洗一個臉,又胡亂吃了些乾果糖點,方纔展開題紙。看時,只見一張大大的題紙上刻着五道論題:第一題是“漢武帝時,徵吏民有明當世之務、習先聖之術者,縣次續食,令與計偕論”;第二題是“識時務者在乎俊傑論”;第三題是“謝安登冶城,悠然遐想,有高世之志論”;第四題是“張九齡上千秋金鑑錄論”;第五題是“明太祖詔商稅毋定額論”。秋谷看了這幾個題目,覺得都狠容易,況且又都是素來知道的,連查也不用去查,略略的想了一想,便都有了主意。鋪下草稿紙,提起筆來,振筆直書。這章秋谷本來是個有名的江南名士,真個是文不加點,倚馬萬言,平翻北海之潮,倒卷黃河之水。還不到十一點鐘的時候,五藝早已脫稿。略略的休息一回,吃了飯,便謄真起來。一口氣寫到下午五點多鐘,已經謄畢,又自己細細的看了一回。
正看着,只見石仲瑛從外面探進頭來,看了一看,失驚道:“你都完了罷,好快手,好快手!我剛剛做了首次兩篇,第三篇還只做了一半。”說着,便伸手過來,取了章秋谷手中的卷子,略略的看了幾行,就嘖嘖歎賞道:“筆仗好得狠!逼真是胎息《史》《漢》的文法。”秋谷笑道:“我不要這般謬讚,你只看下去就是了。”石仲瑛聽了,便果然一行一行的看下去。
看到第三篇上,看得得意極了,竟高聲朗誦起來。只聽得石仲瑛提着那正宮調的嗓子,一腔三板的讀道:入廣武門而聞阮籍之唏噓,登平乘樓而聽桓溫之太息,俯視天下,感慨系之。蓋嘗讀史,至謝安之爲人,而嘆其度之不可及也。古之君子,尚黃老之學,崇淡泊之治。內無所懼,外無所營。雖有帝王之尊、卿相之貴,雷霆震驚於前,虎豹奔走於後,而此心漠焉冥焉,終不爲動。此平日學問有以養之,非鎮物矯情之所能也。晉之士習崇尚虛無,卿相以清淡爲事,儒林以論答爲能。安性好聲律,期功之慘,不廢絲竹,士大夫效之,遂以成俗。又嘗與王羲之同登冶城,悠然遐想,有高世之志,當世非之。然其爲政也,盡忠王室,竭忠輔衛。斯時也,內有權臣,外有強敵。晉以偏隅之地、積弱之勢,北面而爭天下。勝敗之機,間不容髮;天下大勢,岌岌可危。而安以談笑應之,處之晏如,無所畏葸。卒能折桓溫於內,敗苻堅於外。
懸一發於千鈞,奠國家於盤石。其晉室之所以不風亡者,徒以有安在也。夫清淨之學,沉思若愚,拊幾若得;高見風雲,俯視山水;嘯傲天下,凌鑠古今;以卿相富貴爲敝屣,與天地精神相往來。安之爲人,有類於此。觀其與王坦之同迎桓溫,坦之流汗沾衣,倒持手版;安從容就席,神色自若,亦可以見其度矣。或謂其聞謝玄之勝,至於折屐,矯情鎮物,非大臣所宜。
然三代以上,惟恐好名;三代以下,惟恐不好名。東晉之政,棼於亂絲,而安以淡泊治之,無內外相乘之亂。蓋其經濟足以應之,非特以黃老相尚而已也。其與羲之同登冶城,登高遐想,慨然有世外之志,而不以富貴功名爲念,此其胸次爲何如?而後人乃以小節議之,謂其矯鎮,抑亦苛矣!
石仲瑛讀了一遍,覺得愛不忍釋。又反反覆覆的重看一遍,不覺擊節歎賞道:“這幾篇文字,雄渾高古,音節非常。而且頓挫宛轉,丰神獨絕,真個不愧是個古文的作家!”秋谷笑道:“你看看也還罷了,何必要說這許多應酬的套話?”石仲瑛道:“那一個說應酬套話的就是個烏龜。”秋谷大笑道:“罵得好,罵得好,算你會說何如?”石仲瑛迴心一想,不覺也笑起來,口中說道:“你不要見怪,我是一句無心的話兒,不是有心罵你。”
章秋谷笑了一笑,便也向石仲瑛要做好的草稿來看。石仲瑛便在胸前一個卷袋裏頭取出草稿來,遞給秋谷,笑着說道:“我沒有你這般洋洋灑灑的筆仗。你看了有什麼不妥之處,請你改削改削,不要客氣。”秋谷笑道:“太謙了,太謙了,這‘改削’的兩個字兒斷不敢當。”一面把他的草稿看了遍,覺得見識也還開通,議論也不通達,只是筆力來得軟些,氣魄來得小些,未免有些小家氣。便也隨口讚了幾句,又和他斟酌了幾處不妥當的地方,石仲瑛方纔走了。
又見隔號的那個考生走了過來,滿頭大汗的對着秋谷拱手道:“老先生這個時候五藝都一齊完了,佩服得狠!只是小弟有一件事兒要來求教。”正是:鹿錦鳳綾之豔,綵筆生花;珊瑚玉樹之珍,文章有價。
不知那考生問的什麼話兒,且待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