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沉二寶見櫥門大開,櫥裏頭的洋錢只剩了四百多塊,還有那四百塊錢,不知到那裏去了。明知道這一轉眼的工夫沒有別人,一定是小飛珠趁着自己一個疏忽,悄悄的開了櫥門,順手牽羊的偷到手中,卻故意說一聲“有事到別處去,等一會兒就來”,急急的跑了出去,安安穩穩的受享那四百塊錢去了。
只把一個沉二寶急得口呆目定,話都說不出來。想着這個小飛珠這樣的沒有良心,趁着這般時候還來偷了幾百塊錢去,不由得兩行眼淚撲簌簌的直掛下來。
這個時候,女本家金姐也知道了,連忙趕過來看了一看,便問沉二寶究竟是怎麼的一回事情。沉二寶定了一定,方纔含着眼淚把剛纔的事情告訴了金姐一遍,只把小飛珠是個戲子的話兒瞞了起來,只說是一個姓馬的客人。好在沉二寶和小飛珠已經斷了多時,所以阿金和同着那幾個客堂裏的相幫都不認得他是個戲子。
當下金姐聽了沈二寶的說話,便道:“聽耐實梗說起來,格個洋鈿定規是格個殺千刀偷得去哉。俚耐住來浪啥地方,倪大家趕到俚屋裏向去。”沈二寶聽得金姐:喧問客人的住處,只得又說幾句謊話道:“格個殺千刀,還是兩年前頭倪來浪美仁裏格辰光,來浪倪搭吃歇過一臺酒。本底子倪勿認得俚,也是客人同來格朋友,吃仔一臺酒,一徑(曾勿)來歇。倪剛剛來浪開仔櫥門拿洋鈿,吃着格個殺千刀冒冒失失跑得來。剛剛說嘸撥三句閒話,夾忙頭裏倪肚裏痛起來哉,痛得來嘸淘成。勿殼張格個殺千刀趁倪來浪解手格辰光,倒說偷仔洋鈿就跑,叫倪洛裏想得着?”說着,不由得眼淚又直流下來,對着金姐說道:“難末叫倪那哼!”
金姐想了一想:便道:“勿是倪來浪說,格件事體是耐自家勿好,忒嫌大意仔點哉。耐就是肚裏痛,要去解手末,爲啥勿叫個人進來嗄?陌陌生生格客人,咦勿是啥一徑來格熟客,洛裏好實梗勿當心?”沉二寶道:“格個辰光肚皮裏向痛煞快,洛裏曉得格個殺千刀來偷格洋鈿?”金姐冷冷的道:“難看耐那哼弄法,格個客人咦勿曉得俚住來浪啥格地方,要追也嘸追處嘛。自家勿小心,只好自家認仔悔氣格哉。”說着,恐怕沉二寶又要和他纏擾,急急的走了出去。沉二寶見了長嘆一聲,默然無語。大家略略的安慰幾句,也跟着一鬨散去。
不多一刻,那班收帳的店家陸續到來。沉二寶揀那必不可少的幾家店鋪都付清了,有幾家不甚要緊的,再三和他們商量先略略付些,其餘的等過年再付。那知這班店鋪裏頭的人也和金姐一般,都是十分勢利。若是這個欠帳的是個有錢的人,你就一個錢都不給他,他也沒有什麼不放心。惟有遇着個那些沒有錢的債戶,好象是他不共戴天的殺父仇人一般,那裏肯放鬆一點。沉二寶的那些店帳本來端午、中秋兩節都沒有付清,那些店鋪裏頭的人心上已經在那裏十分懊悔,如今到了年底,如何還肯通融?不但不肯緩到明年,連一刻兒都不肯等候。大家坐在沉二寶房間裏頭,七張八嘴的催逼,只把個沉二寶逼得束手無策,哭笑皆難。到了晚上,大家勉勉強強的散去。明天一早,已經都絕早的趕來,坐在沈二寶房裏坐索,漸漸的吵鬧起來。
沉二寶沒奈何,只得又叫小妹娘去請本家金姐。金姐知道一定又要借錢,起先還不肯來。沉二寶一連叫人請了他三次,方勉勉強強的走進房來,口中說道:“二小姐叫倪做啥?倪事體忙煞來浪,耐總要自家打打主意末好呀,尋着倪有啥格用場?”沈二寶見了金姐的面,便一把拉到後面小房間裏頭,滴淚苦求道:“今朝格件事體,總要請嫵姆救救倪急格哉!”
金姐聽了,便正色數說道:“二小姐,耐勿要看得銅鈿實梗容易噓!耐阿曉得,倪爲仔耐身浪格事體,搭耐借仔幾化洋鈿,一千六百塊洋鈿篤呀,勿是啥格少噓!耐故歇自家勿小心,失脫仔洋鈿,咦要問倪借,倪咦勿開啥錢莊銀行,洋鈿洛裏會來得實梗容易?老實搭耐說仔罷,格兩日撥耐格兩個要帳格斷命人,吵得頭腦子才空格哉。樓浪向李小蘭搭仔筱花麗卿,一徑來浪嘰哩咕嚕,啥格鈍仔俚篤格色頭哉,咦是坍仔俚篤格臺哉。格號閒話,倪軋實聽勿慣。勿是倪今朝來裏說耐,耐也忒嫌勿當心仔點哉,好好裏洋鈿放來浪櫥裏向,那哼就會撥俚偷得去?倪想起來,也嘸撥實梗容易嘛。格個裏向勿得知到底啥格講究?”說着,便瞟了沉二寶一眼。
沉二寶被他這幾句話兒正說着了他心上的心病,不由得心上突突的跳起來,知道金姐老奸巨滑,那裏瞞得過他?萬分無奈,只得用出看家本事來,立起身來拉住了金姐兩手,竟是雙膝跪下,把一個臉兒伏在金姐膝上,口中說道:“今朝格件事體,只得請嫵姆再搭倪借四百洋鈿格哉!嫵姆真正勿肯幫倪格忙,倪也照嘸說法,照式實梗樣式,橫豎生意也做勿成功,只好隨俚篤去那哼格哉,格辰光一塌刮仔格事體,故歇也勿必說起俚,總歸嫵姆救仔倪格急,倪心浪也有數目來浪。”
金姐起先聽了沉二寶的話兒,倒吃了一驚,暗想:萬一他當真橫着心腸,聽憑他們怎樣,索性不做生意,綽一個大大的爛污,往公堂上一跑,只說他自願從良,那就把自己的一千幾百塊錢都送到水裏去了,這倒不是頑的。後來又轉念一想道:一個當倌人的轉到這樣念頭,一定是山窮水盡,無可如何,方纔肯走到這一條路上去,但凡有一絲一毫的法兒可想,也一定不肯這般的。像二寶這樣的人,豈是肯走這條路的?想着,便故意一面拉着沉二寶的手,去拉他起來,只說:“二小姐豪燥點起來,折脫仔倪格福氣格呀!”一面卻又裝腔作勢的說,沒有地方去借錢。沉二寶跪在地下那裏肯起來,只說:“嫵姆末賽過倪親生娘嘛,本底子該應受倪格禮格呀。今朝嫵姆勿答應,是倪一徑距來裏勿起來格哉!”說着不覺一陣心酸,眼淚直滾出來。可憐這個沉二寶也是個數一數二的紅倌人,平日之間最是心高氣傲的,就是把金姐認做乾孃,也是金姐看着他生意實在不差,想要沾些小利,哄騙得沉二寶心上甚是高興,方纔認着了這個乾女兒。這個乾孃是倒過來奉承乾女兒的,沈二寶那裏把他當真當作乾孃。如今不過少了幾個錢,金姐就頓時變轉臉來。沉二寶受了他的數說,連屁都不敢放一個。思前想後,想着那往日的鋒芒,看着這今時的景象,你叫他怎樣的不要委屈?怎樣的不要感傷?
閒話按下,只說金姐見沈二寶跪在那裏不肯起來,心上十分得意,卻又假意做出個無可如何、情面難卻的樣兒,勉勉強強的點頭答應,替他再借四百塊錢,拉了沉二寶起來。沉二寶謝了又謝,說了無數的感激的話兒。金姐果然又去拿了四百塊錢來交給沉二寶,把店帳開銷清楚,沉二寶草草的過了一個年。
過了元旦,沉二寶便又向金姐借了一百塊錢,用八十五塊錢去電飛腳踏車行裏頭買了一輛飛輪女車。到了初五的下午,沉二寶到了十二下鍾就起來梳洗妝飾,加意打扮了一回,直到三點多鐘方纔修飾完備。自己用兩面鏡子照了一回,又走到着衣鏡前左右端詳了好一會,又叫金姐和小妹娘等進來細看一回。金姐見沈二寶加意梳掠出來,果然比別人不同,身段風流,衣裳熨貼,就是那幾步路兒也是上海灘上數一數二的俏步,不是那班飯桶倌人可以學得到的,不由得連連道好。小妹娘等大家看着,自然也都說好。沉二寶見大家都嘖嘖稱羨,便叫一個相幫和他推了自行車,喜孜孜的對着衆人點了一點頭,口中說一句:“倪晏歇就轉來。”金姐也對他說一聲:“恭喜發財!”沉二寶便出了公陽裏,跨上自行車,由二馬路轉出大新街,望大馬路泥城橋一帶駛來。
上海地方坐自行車的人雖然狠多,卻都是些男人,除了泰西婦女也一般乘坐自行車之外,那些中國的婦女從沒有坐着自行車在馬路上跑的。如今驀然見了沉二寶居然坐起自行車來,大家心上都覺得甚是詫異,不由得大家的視線就聚攏在沉二寶一個人身上。更兼沉二寶貌美年輕,骨格娉婷,衣裝豔麗。而且這個沉二寶坐自行車的本領狠是不差,踏得又穩又快,一個身體坐在自行車上動也不動;那些人的眼光都跟着沉二寶的自行車,往東便東,往西便西,還有幾個人拍手喝采的。沈二寶也不去理會他們,一直過了泥城橋跑馬廳。只見馬路上的馬車,一線齊的滔滔滾滾,絡繹不絕。馬車裏頭坐的,大半都是些堂子裏頭的倌人和那些滑頭年少的遊客,卻也狠有幾個大家內眷、繡閣名姝在裏頭。上海的風俗,都把正月初五當作財神日。
那班倌人,大家都濃妝豔抹的出來迎接財神,所以馬路上的馬車比別的時候格外來得多些。沉二寶一心一意的只想要去找那一位潘侯爺,好放出手段來籠絡他,頭也不回,一直往斜橋一帶地方跑去。
那潘侯爺的公館,就在斜橋總會隔壁,和張園離不多路。
沈二寶走過潘公館門外,便把那自行車緩緩的踏,慢慢的走過去。走不到兩三丈路,便停了自行車,跨下車來把自行車倚在樹旁。略略休息了一會,便又在潘公館門外打個轉身。一連這樣的三次,不見潘侯爺出來。看看天將旁晚,斜日西沈,沉二寶沒奈何,只得自己坐着自行車先到味蓴園去。到了安塏第又等了好一回,依然不見潘侯爺的影兒。正是:春雲冉冉,未銷倩女之魂;秋水迢迢,不見伊人之影。
不知後事如何,請看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