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章秋谷與王雲生二人同住棧中,十分莫逆,雲生便要與秋谷換起帖來。秋穀道:“我向來沒有換帖的朋友,你我既然要好,就不換帖也是一般。”雲生便向秋穀道:“我們既是通家,小妾理當相見,就請到我房內,等他叩見。”秋谷一聽,心中大喜。秋谷自從那夜一見之後,思思索索的一直想要設法見他,現在聽得此言,真是求之不得,便換了衣服,同着王雲生走進隔壁房中。
只見這位姨太太坐在靠窗一張桌上,斜倚香肩,雙蛾半蹙,好像想什麼心事一般,見雲生同了秋谷進來,連忙立起。他每天見秋谷在門口往來出入,本來認得,不用招呼。雲生叫他過來行禮,他連忙走近秋谷身旁,凌波微步,羅襪無塵,嫋嫋娜娜的好似風吹楊柳一般,望着秋谷磕下頭去。秋谷連忙閃在一旁,還禮不及。雲生便邀秋谷坐下。姨太太也坐下來,低着頭一言不發,雙頰微紅。秋谷口中天南地北的同雲生談論,暗中細細的偷看着他。只見他穿一件春紗夾襖,系一條玄色緞裙,梳妝淡雅,骨格風華。那一雙俊眼水汪汪的活潑非常,巧笑流波,瞳神欲活,左顧右盼,宛轉關情。正是:羞態矜持,秋剪橫談之影;歡痕融洽,春添眉嫵之雲。
秋谷看得十分暢滿,那位姨太太也時時偷轉秋波,暗中窺覷。秋谷坐了一會,不好意思再坐下去,起身辭出。雲生同步出來。姨太太送到門邊方纔進去。
自此,秋谷與雲生居然竟是通家,有時雲生不在棧中,姨太太見了秋谷也並不迴避,彼此目成眉語,差不多要學那紅拂私奔。幸而秋谷爲人伉直,雖然倜儻風流不拘小節,卻是性情闊大舉止端方。以前同王雲生沒有什麼瓜葛,所以胸中存着這個念頭;現在既然是同他彼此通家,交情莫逆,便不免有些慚愧在心,輕易不肯孟浪從事。
忽一日,秋谷正在棧中剛剛起身,尚未洗臉,忽見王雲生神色倉皇,滿頭是汗,手中拿着一封電報匆匆的走了進來。秋谷見他這樣,不曉得什麼事情,尚未開口,雲生已進房坐下,向秋穀道:“我剛纔接到一封急電,是安徽家母寄來,說內人病在垂危,叫我立時回去。但是我有一件爲難的事要同你商量,不知你肯答應不肯答應?我此刻方寸已亂,一些也擺佈不來,況且我今天晚上就要動身,這事情實在尷尬得狠。”說罷,立起來向秋谷深深打了一拱。秋谷急忙回禮,不知他要相托什麼事情,便道:“原來令正病危,這自然該立時回去。此間如有什麼不了之事,只要我力量做得到的,總可商量,你只顧請說。”
王雲生聽了,臉上露出十分感激的樣子來,隨把坐的椅子挪到牀邊,低聲訴說。原來他這位姨太太也是蘇州人氏,妓女出身,名叫李雙林,向在蕪湖女戲館中唱戲。王雲生路過蕪湖,見他生得標緻,用了一千二百銀子,將他討做二房。但是雲生十分懼內,太夫人家教極嚴,雖然娶了雙林,那裏敢同他回去?所以一向住在浙江。現在雲生接到了這封電報,當天晚上就要上船,只得把雙林暫時留在吉升棧中,要託秋谷代爲照應,等他到了安徽再作道理。秋谷聽了,慨然應允,雲生感激非常,又略談了幾句,便連忙辭去。
直至七點餘鍾,雲生方纔回棧,將衣箱行李打疊起來,只帶了一隻衣箱、一個腳籃,其餘箱籠一齊留在上海,先叫棧內轎伕把行李發下船去。那天剛剛是禮拜一,長江是招商輪船,恰恰正是江裕,又教家人同着先去招呼。雲生自己又到秋谷房間內來作揖告別,就同着秋谷到自己房內坐定。雙林紅潮暈頰,故意立得遠遠的,倚着牀後的欄杆。雲生叫他過來,道:“我今天回去,論不定什麼時候回來。你住在棧中如有什麼事情,可請章老爺招呼一切。我與他就如自己兄弟一般,你自己須要小心爲上。”雙林靦靦覥覥的叫了秋谷一聲,秋谷謙讓不遑,只得含糊答應。秋谷要與雲生送行,雲生道:“秋翁厚意本不敢辭,但兄弟今天實在沒有心緒,並且要早些上船,只好心領了罷。”說着便有匆匆要走的樣子,叮囑了雙林幾句,便移步出門。秋谷此時留心看雙林的舉動,只見他眉斂湘煙,眼含秋水,似有許多幽怨說不出來。當下送出門外,覺得眼圈兒一紅,連忙背過臉去,袖回香雪,衣展春雲,急急的回進房去。秋谷暗暗稱賞,便一直送了雲生上船,在輪船上又談了一會方纔別去。這裏王雲生自轉安慶不提。
且說秋谷回到棧房過了幾日,已是端陽將近。秋谷把一切局錢開銷清楚,自己也到陳文仙家住了幾天,天銷了二十塊錢的手巾。文仙勸他不要浪費,秋谷不肯聽他。
到了端陽這一天,秋谷上午沒有出去,忽見陳文仙明妝麗服,珠翠滿頭,打扮得婷婷嫋嫋的走將進來,背後跟着一個相幫,挑進一擔物事。秋谷詫異起來,向文仙道:“你們的節盤已經擔過,爲什麼要送第二回?”文仙含笑答道:“節盤末是相幫篤格孝敬,勿關倪事格。格是倪自家買仔送撥耐格,請耐賞賞倪格光。”說着,叫相幫一一搬將上來。秋谷大爲詫異,看那送的禮時,只見是兩隻上好金腿,十簍白沙枇杷,一盒呂宋菸,一身外國紗衣料。又見相幫端過一隻提籃,文仙道:“曉得耐客棧裏向格菜勿好吃,倪自家燒仔幾樣菜,一淘帶得來。”就自己去開了籃蓋,一樣一樣的擺在臺上。秋谷看時,見是一大盆鰣魚,一盆白汁巴翅,又是一隻整鴨,一碗鮑魚。原來陳文仙曉得秋谷素來愛吃的品味,所以特地做了送他。
秋谷看了大爲奇怪,向文仙笑道:“怎麼你忽然這樣的破費起來?真是意想不到,又不好辜負你的來意,只好照數全收,但是大大的破費你了。”便叫了家人進來,叫他收拾;又叫把送來的四樣菜,送到雙林那邊與他過節。留文仙坐了一會,文仙恐院中有客,起身要走。秋谷取出二十塊錢的鈔票來交與當差的,叫他交給相幫作爲轎錢送力,卻被文仙一把攔住,道:“格個物事是倪自家格一點意思,俚篤送仔來隨便賞點好哉,倪實梗搭耐說格閒話,總勿肯聽倪一句格。”秋谷笑道:“我原曉得你的意思,不要我浪費銀錢,但既是相幫送來,我給他二十塊錢也是你的場面。我們要好放在心上,倒不必講論什麼銀錢。”文仙不肯,道:“實梗說起來,是倪有心叫相幫來打耐格把式哉啘,耐勿要看仔堂子裏向一塌刮仔纔是壞人,倪倒並嘸撥格號心思,耐勿要纏錯哩!”秋谷聽了只得收回,給了四塊洋錢送力,兩塊洋錢轎錢,文仙方纔歡喜。臨行問秋谷幾點鐘來吃酒,秋穀道:“大約八九點鐘,你須要讓出房間纔好。”文仙應允。
秋谷待文仙走後,出去應酬了一轉,傍晚方纔回來。尚未坐定,只見隔壁那位王姨太太的孃姨走來,向秋穀道:“姨太太叫我來請章老爺過去,說是有話面談。姨太太已經候了多時,請章老爺就去。”
秋谷聽了,也不知什麼事情,便立起身來走過隔壁。見雙林滿面春風的迎了出來,向秋穀道了一個萬福,又謝他送菜的盛情。秋谷也謙讓了幾句,隨便坐下。舉眼看時,只見雙林打扮得十分齊整,蛾眉挹翠,檀口含朱,媚態橫妍,珠光側聚,穿一件玄色花紗夾襖,襯一條湖色熟羅褲子,卻把褲管高高吊起,露出一對尖尖瘦瘦的雙翅,真是:踏青有跡,一鉤軟玉之魂;落地無聲,兩瓣秋蓮之影。
秋谷見他這一身打扮,已覺得有些心蕩神搖,不能自主。
暗想隨:“怪道他見了客人不穿裙子,故意賣弄他一對金蓮。”再往雙林面上看時,只見他:盈盈欲語,羌巧笑以含情;怯怯回眸,欲通辭而未敢。那一雙俊眼注着秋谷,半晌無言。秋谷此時看了雙林的神景,止不住色膽如天,便起身走過這邊,想要與他並坐。猛見門簾一起,那孃姨端着蓋碗送上茶來,秋谷吃了一驚,連忙縮住了腳,卻已經走到牀邊,禁不住紅生滿面。雙林見了會意,急喚孃姨道:“你到我鏡匣內,把那一瓶香水拿來,請章老爺看個樣子,明天好請章老爺照着牌子代買兩瓶。”孃姨應了一聲,自到房後去取香水,秋谷方纔心定。
雙林對着秋谷微笑點頭,又略略向他搖手,似乎叫他不要性急的樣子。秋谷更是滿心歡喜。不一刻,那孃姨已在後房把香水取來,雙林立起來接着,就走到秋谷身旁,親手將香水交與秋谷。秋谷伸手接時,雙林微微一笑,背轉身去,下面那一雙凌波三寸的鞋尖,早有意無意的在秋谷腳上碰了一下。這一碰,越發把秋谷引得心癢難搔。雙林回身坐下,一面手掠雲鬟,一面向秋穀道:“費心代買兩瓶香水,今天如晚間沒有什麼應酬,再請過來坐坐。”秋谷是個絕頂聰明的人,那有不領略的道理?答應了,移步出來。雙林送到門口,眼波瑩瑩打了一個暗號,方纔回身進去。那孃姨是個粗人,站在門旁眼睜睜的看着,一毫不懂。
秋谷回到自己房中,覺得心滿意足,準備着夜間暗渡藍橋。
忽然回過心來,自家一想道:“不好不好,我章秋谷一生,自負品學兼優,雖然花柳陶情,卻從不曾幹過這鑽穴逾牆的行止;況且王雲生與我雖是新交,尚稱莫逆。從來說’朋友之妻不可欺,朋友之妾不可滅’。我難道這點定力都沒有麼?”想到此間,便把先前的高興減了一半,有些問心自疚起來。忽又回念想道:“雖然如此,但是雙林十分情況,專注在我一人,又不肯辜負了他的意思。”左思右想,那一縷情絲,把個頂天立地的章秋谷纏得定定的,休想展動分毫。以心問口、以口問心了好一會,躍然而起道:“傾國傾城,佳人難得。就是明知禍水,也只得姑且一行。”主意已定,便在行篋中抽出一本《漁洋詩稿》來,歪在牀上看着。那知看了半天,一頁也不曾翻動,連秋谷自己也不解看的是什麼東西,只覺得心上撲撲的跳個不住,不知是憂是喜,好像有無數的酸甜苦辣一齊並上心來,覺得好笑。猛然又想起陳文仙約的話來,心中暗想:“我非但答應文仙吃酒,叫他騰出房間,而且還有幾處應酬不能不去。”便定一定神,掏出表來一看,已有七點餘鍾,想起辛修甫請他在西安坊吃酒,正是約的七點鐘,便連忙立起身來,鎖好了房門出去。
到得龍贍珠院中,主客一齊久候,見秋谷一到,立刻叫起手巾,相將入坐。秋谷雖在席上應酬,面上卻無精打采,冷冷的不甚高興。修甫見他這般形景,不由不疑惑起來,便問秋穀道:“你今天爲着什麼事情這個樣子,只怕有什麼心事罷?”
秋谷笑道:“你這一問問得奇怪,我好好的有什麼心事,你忽然考察起我來?”修甫不好再問。
飲過數巡,忽聽見秋谷口中微吟道:
誰將三足鳥,來向天上擱;安得后羿弓,射此一輪落。
修甫不覺笑道:“怪道你今天失神落智的樣兒,原來你有了奇遇,所以不肯告訴別人。”秋谷無意之中因爲心上想念雙林,隨口吟了幾句《西廂記》中的口白,卻被辛修甫猜破說了出來。秋谷也無從分辯,只得彼此一笑而罷。
這一席酒因在席諸人多要翻檯,草草終席。秋谷又應酬了王小屏、貢春樹兩處花酒,方纔同着春樹、修甫等一班客人同到兆貴裏來。走進陳文仙院內,尚未上樓,便聽得陳文仙房中有人在那裏高聲吵鬧,打着一口京腔,又夾着些孃姨大姐勸解之聲,十分熱鬧。秋谷甚是詫異,估量不出那吵鬧的是何等樣人,到底爲着何事。秋谷急於要問,急步登樓。到了客堂,聽那吵鬧之聲依然未息。文仙同孃姨等嚇得昏了,也不聽見客人上來。秋谷邀衆人暫在客堂坐下,仔細聽時,有分教:留雲借月,果然別有深情;煮鶴焚琴,何處忽來傖父。
欲知後事,且待下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