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說賽金花聽得那位卜大人竟叫他做總統憲太太,叫他不要這樣的稱呼。卜大人那裏肯改口,只說這是理應這樣稱呼的。
賽金花又對他笑道:“卜大人,耐是倪搭格熟客呀,爲啥要實梗客氣呀?”卜大人聽了,連忙又立起來請了一個安道:“總統憲太太,這樣的稱呼不敢當,只叫沐恩的名字就是了。”這一陣的巴結,倒把個賽金花巴結得局蹐起來。
卜大人恭維了一回,便道有幾樣東西要請總統憲太太賞收。說着,親自走去拿進一個紅綾錦匣,裏面放着四樣首飾:一對珠花,一對金鐲子,一隻金鋼鑽戒指,一付翡翠押發。雙手捧着,交在賽金花的手中,口中說道:“這一點兒東西,不過聊表沐恩孝敬的意思,算不得什麼。”賽金花接過來看時,只見珠子、翡翠和金鋼鑽都是上等的貨物,那付鐲子也打造得十分精巧,精光外溢,寶氣內含。約莫看上去,這幾件東西少說些也要值一二千銀子。從來天下的女子生性最貪,又最愛的金珠首飾。賽金花見了這幾件東西,由不得喜得眉花眼笑,拿在手中看了又看,愛不忍釋,便對着卜大從笑道:“謝謝耐,送倪實梗几几化化物事,常恐要幾千洋鈿篤噓!倪想起來,倪嘸撥一點點好處來浪耐卜大人面浪,受仔耐實梗幾化物事,心浪洛裏意得過?耐有啥事體要倪搭耐幫忙,耐只顧搭倪說末哉,勿然倪也勿好意思受耐格物事。”卜大人聽了,正中下懷,便走近一步,附着賽金花的耳朵,悄悄的說了幾句。
原來這位卜大人也是附和端王的人,也曾當過團匪頭目。
如今聯軍進京查辦罪人,要把他提去治罪。幸虧這位卜大人的手臂極長,耳目極靈,早已得了信息,連忙拿着許多的造孽錢各處運動。便有人和他說:“你運動別人不中用,除非去運動華德生方纔有用。”這幾天之內,這位卜大人十分着急,東奔西走的找尋門路,被他打聽出賽金花的這條門路來。卜大人想着這個賽金花是和自己有過交情的,覺得更加放心。卻又恐怕帶着一雙空手去要賽金花和他說情,賽金花未必就肯答應,便配了這幾樣首飾,卑詞厚幣的跑到賽金花那裏,要託他在華德生面前說些好話。
賽金花聽了他的一番說話,想了一想,覺得這件事情也沒有什麼關係。更兼這位卜大人究竟和自己有些瓜葛,雖然不是什麼一定怎樣的恩客,卻到底芳心輾轉,未免有情。又恐平空的受了他這許多的禮物消繳不來,自然一口答應竭力和他關說。卜大人見賽金花容容易易竟答應了他,心中大喜,立起來對着賽金花一連請了幾個安,只說:“多謝總統憲太太格外施恩,沐恩感激不盡。”接着又說了許多感激涕零、受恩圖報的話兒,把一個賽金花也說得有些肉麻起來。
卜大人方纔走了,接着外面傳進無數的手本來,都是要見賽金花的。賽金花見了,委實覺得有些好笑,只得把他們一個一個的都請進來。賽金花慢慢的出來相見,也有向來認得的,也有不認得的,無非都是要走賽金花門路的人。那個時候,洪中堂雖然已經到了北京開議和約,那京城地面的政權,卻差不多還在華德生手內。那些九卿六部的官員,也沒有一個不要承問他的顏色。只要是華德生保舉的人,立刻就在平地飛昇,非常的快速。華德生索辦的人,不是拿問,便是革職,甚而至於把個腦袋都請了下來。所以這班忘廉喪恥、貪利蔑義的人,一個個都想走華德生的門路,希冀升官發財。無奈這個華德生卻不是那般貪受賄賂、上下其手的人。不得已而思其次,便大家都想到賽金花身上,想借着用個間接的法兒,料想他說的話兒,十句裏頭華德生便有九句聽的。一個賽金花的門外,頓時的冠蓋如雲,車馬雜沓起來。兩三天的工夫,賽金花收受的那些禮物幾乎擠滿了屋子,比那外省的督撫到任還要熱鬧些兒。賽金花只揀那沒有什麼大關係的事情答應下來,那真有關係的,便把他的禮物退還不收。回來住了兩天,倒覺得十分忙碌,直到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候,方纔沒有人來纏擾。
賽金花正想安睡,忽然外面又傳進一張名刺來,名刺上寫着“楊言”的兩個字兒,說有要事商量。賽金花便把他請進臥房看時,卻和他素不相識。那姓楊的見了賽金花,便疾趨而進,低低說道:“我是洪中堂的手下的隨員,洪中堂特地派我前來,有國家大事和你商量。”賽金化聽了不覺呆了-呆道:“洪中堂有啥格事體搭倪商量呀?”那姓楊的說道:“你這裏人多口雜,恐怕萬一個傳了出去泄漏風聲,卻大大的不便,須要找個清靜些兒的地方纔好講話。”賽金花聽了心上疑疑惑惑的,不知道洪中堂要和他商議什麼事情,便引着那姓楊的到後面一間小小的斗室裏頭坐下,預先分付了那班孃姨、大姐,叫他們不準竊聽。
賽金花先讓姓楊的坐下,又把雙扉掩上,方纔回身問道:“洪中堂搭倪一徑勿認得格嘛,故歇有啥格閒話搭倪說呀?”
那姓楊的把坐下的交椅往前移了一移,緊靠着賽金花坐下,悄悄的說道:“中堂聽你和聯軍總統華德生甚是要好,你的話兒他沒有不聽的。”賽金花不覺面上一紅,有些不好意思起來,紅着臉說道:“倪搭俚也勿是一定啥格要好,不過歸格辰光來浪德國,一徑搭俚認得格,故歇多年勿見哉,碰仔頭像煞要好點。”那姓楊的又低聲說道:“你不要這般客氣,難得華德生竟肯和你要好,是再好沒有的了。如今的華德生脾氣大得狠,就是洪中堂和他說話,也常常碰他的釘子。中堂聽說你和他狠要好,並且狠聽你的話兒,心上十分歡喜,所以特地遣我到來,要請你在裏頭幫個忙兒。中堂知道你是個狠有才識膽略的人,只要拿出本領來,好好的哄着華德生,料想他逃不出你的手掌。
況且你又是個中國人,一定幫着中國的。”賽金花聽了,想了一想,心上已有幾分明白,不由得臉上又紅起來,低低的對着那姓楊的說道:“到底啥格事體,洪中堂要倪幫忙呀?只要倪辦得到格事體,倪阿有啥勿肯。”
那姓楊的先立起身來,開了門往外面看了一看。見門外一個人沒有,便又隨手把門掩上,翻身進來,方纔向賽金花說道:“實不相瞞,洪中堂此番奉命議和,別國的欽差都還沒有什麼,只有華德生,爲着他們本國的公使克林德被團匪無端殺害,忿恨萬分。那議和的條款和賠償兵費,別國都肯通融辦理,惟有華德生一力堅持,不肯絲毫退讓。洪中堂再四和他商議,請他看着國家的交誼,退讓些兒,他卻對着洪中堂說道:‘只要你肯還我一個活活的克公使,萬事都好商量。如若不然,只得休怪了。’洪中堂屢次受他的搶白,無可如何。若是和議不成,可憐我們中國的大局就不堪設想了。如今洪中堂聽得華德生狠肯聽你的話兒,說總算我們中國的洪福,特地叫我前來奉託,要請你在華德生那裏設法勸他一下,叫他退讓些兒。你若果然辦成了這件事情,一則不槓你有了這般才識,二則調和了中外的邦交,三則扶助國家的氣運。料想你這樣的一個奇女子,一定有過人的膽量、出衆的機權。這個事兒竟要靠託在你一個人身上的了。洪中堂說,只要你肯答應,將來事成之後憑你要什麼,只要是洪中堂辦得到的事兒,都沒有不答應的。你總要看看洪中堂的情面,也看在國家分上,耽任了這件大事罷!”
賽金花聽了,低着頭沉吟了一會,慨然說道:“既然洪中堂要倪搭俚幫忙,倪自然嘸啥勿肯。不過格個講和格事體,倪有點弄勿明白,阿好請耐搭倪講明白仔,難末倪再慢慢裏搭俚說,像煞穩當點,耐說倪格閒話阿對?”那姓楊的聽了,便粗枝大葉的把議和的條款約略說了一遍,華德生如何的要內地各處通商,厘金關稅都歸他們監理,如何的定要賠款七百兆,洪中堂如何的想把賠款減少,如何的想要竭力磋磨,都和賽金花說了。又道:“洪中堂分付過的,你若是肯在裏面相助,卻只好隨機應變的想着法子勸他,萬不可說出真情,說是洪中堂的意思。他們歐洲各國的人都是狠愛名譽的,你若是和他說了真話,他只說爲着兒女的私情貽誤國家的公事,非但不肯答應,並且還恐怕要生出別的枝節來。你只要有意無意的只當作和他談論一般,婉婉轉轉的勸他幾句,叫他勿爲已甚,他一定沒有不聽的。”
賽金花聽了點頭道:“格是倪曉得格,倪自然有法子教俚聽倪格閒話。耐轉去格洪中堂說,請俚放心末哉。謝勿謝倪倒勿來浪心浪,只要唔篤大家看仔,曉得倪吃把勢飯格人也勿是一點點用場才嘸撥格飯桶。故歇別人家說起倪堂子裏向倌人,總說才勿是好人,阿是也勿見得。”那姓楊的笑道:“像你這樣的人,如今的那班堂子裏頭的倌人那裏還有?”賽金花微微一笑,也不言語。楊觀察臨走的時候,又在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玻璃錦匣,裏面裝着四個絕大的珍珠,光華奪目,送給賽金花道:“這是洪中堂送給你的,將來事成了,再大大的酬謝。”正是:
鯨鯢跋浪,踏翻西海之濤;烽火連雲,擁出大官之騎。
不知賽金花肯受與否,且待下回便知分曉。